第二十一章

1916年12月

现在,菲茨在白厅的海军部工作。这不是他想要的职位。他渴望重返正在法国的威尔士步枪团。他痛恨别人冒死战斗,自己却安全地待在伦敦,就跟讨厌战壕里的泥泞和局促一样。他很害怕自己被人当成懦夫。不过,医生说他的腿还没有痊愈,不同意他返回部队。

菲茨能说德语,特勤局的史密斯-卡明——他自称“C”,推荐菲茨到海军情报处,他被临时安排进叫作“40号房间”的部门。菲茨最不想干的就是案头工作,但出于意料的是,他渐渐发现这项工作对战争成败十分重要。

战争开始的第一天,一艘名为“CS警戒”的邮船驶入北海,挖开了德国人的海底通信电缆,将其全部切断。英国人的狡诈伎俩迫使敌人使用无线电传输绝大部分信息。无线信号很容易被截获。德国人不傻,他们的信息全部加了密。“40号房间”就是英国人破译密电码的机构。

菲茨跟这类特殊人群打交道——其中有不少怪人,大部分都不太像军人,他们在尽全力破译海岸电台监听到的含混不清的乱码。菲茨丝毫不擅长这类填字拼图般的解码工作,他读福尔摩斯的时候从来猜不中凶手是谁,但他可以把破译的电文翻译成英文,更重要的是,战场上的经历帮助他判断出哪些是重要信息。

但这一切并未改变战局。1916年底,西线阵地与年初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动,尽管双方都曾大动干戈——德军对凡尔登发动无情的进攻,英国人在索姆河一战更是不惜血本。协约国部队急需提振士气。如果美国人加入战争,他们便有可能打破均势——但到目前为止尚无任何迹象。

部队的指挥官全都是在深夜或早上起床时发布命令,因此菲茨早早起床,一直紧张工作到中午。周三的狩猎会结束后,他十二点半离开海军部,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从白厅到梅费尔的那段上坡路虽然不长,但他眼下还是腿脚不便。

与他住在一起的三个女人——碧、茉黛和赫姆姑妈刚准备坐下来吃午饭。他把拐杖和制服帽子递给格洛特,在几位女士旁边坐下。从效率至上的办公环境回到家中,让他感到既温暖又快乐——丰富的家具陈设,轻手轻脚的仆人,还有雪白桌布上的法国瓷器。

他问茉黛有什么政治新闻。阿斯奎斯和劳埃德・乔治之间正在展开一场激烈较量。昨天阿斯奎斯戏剧般辞去了首相的职务。菲茨愈发担心起来:他并不崇拜自由党的阿斯奎斯,但新首相要是被温和肤浅的和平谈判迷昏了头怎么办?

“国王接见了博纳・劳。”茉黛说。安德鲁・博纳・劳是保守党领袖。王权在英国政坛的最后残余是君主有权任命首相——尽管他的候选人仍然必须赢得国会的支持。

菲茨说:“具体发生了什么?”

“博纳・劳拒绝出任首相。”

菲茨十分恼火:“他怎么可以拒绝国王呢?”菲茨认为一个人应该遵从他的君主,尤其是保守党成员。

“他认为应该由劳埃德・乔治担任。但国王不愿意。”

碧插了一句:“我可不希望是他。这个人比社会主义者好不到哪儿去。”

“的确,”菲茨说,“但从攻击力来看,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至少他会为战争注入一些新鲜力量。”

茉黛说:“我担心他不会尽力为和平创造机会。”

“和平?”菲茨说,“我觉得你不必对此过于担心。”他尽量不显得言辞激烈,但失败主义的和平论调让他想到那些丧生的人:可怜的年轻中尉卡尔顿-史密斯,还有那么多阿伯罗温的步枪团战士,甚至还有被行刑队枪毙的那个可怜的欧文・贝文。难道他们都白白牺牲了?这简直是一种亵渎。他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除非其中一方打赢战争,否则不会有什么和平。”

茉黛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但她也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们有可能做到两全其美:如果我们想要和平,让强有力的战争领导者劳埃德・乔治担任战争理事会主席,让一位像阿瑟・鲍尔福那样老练的政治家当首相去进行和平谈判。”

“嗯。”菲茨对这种观点毫无兴趣,但茉黛有种本事,说起什么事情总是让人无法表示否定。菲茨换了个话题:“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么?”

“赫姆姑妈和我要去东区。我们办了一个军人妻子俱乐部。我们用茶点招待她们——这是由你出的钱,菲茨,因此我们要谢谢你。我们帮她们解决难题。”

“都是什么难题?”

赫姆姑妈回答:“一般都是帮她们找干净的地方住,寻找靠得住的人看孩子。”

菲茨一下子来了兴致:“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姑妈。你以前不赞成茉黛去东区乱跑的。”

“现在是战争时期,”赫姆女勋爵毅然决然地说,“我们必须竭尽所能。”

出于一时冲动,菲茨说:“要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好让她们见识一下伯爵也跟搬运工一样容易挨枪子儿。”

茉黛吃了一惊,但嘴上还是说:“嗯,好吧,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他看得出她不太情愿。毫无疑问,她们在俱乐部里谈的都是左翼分子那些什么妇女参政权之类的事。不过,她又不能拒绝他,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腰包。

午餐结束,几个人各自准备出门。菲茨去了他妻子的更衣室。碧那位头发花白的女仆妮娜正在帮她脱下午餐的衣服。碧嘴里用俄语嘀咕着什么,妮娜也同样用俄语回答,让菲茨觉得她们有意避着他,不免有些生气。

他开口说起了俄语,为了让她们知道他什么都听得懂。他对仆人说:“请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妮娜行了一个屈膝礼便退了出去。

菲茨说:“我今天还没见到宝宝呢。”他一早就离开家了,“我得赶紧去趟幼儿室,一会儿他们就带他到外面溜达了。”

“他还出不去呢,”碧不安地说,“宝宝有点儿咳嗽。”

菲茨皱了皱眉:“他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她突然变得涕泪涟涟,让他吃了一惊。“我真担心他,”她说,“你跟安德烈两个都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我身边很可能就只剩下宝宝了。”

她的哥哥安德烈已经结婚,但没有孩子。假如安德烈和菲茨死于战争,宝宝就是碧唯一的亲人了。也正因如此,她才过分护着这个孩子。“不管怎么说,对他过分溺爱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沉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