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13页)

在宫殿入口,他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报上刊登过他的照片,让那张英俊的面孔被人熟知,他认出那是劳动派代表亚历山大・费奥多罗维奇・克伦斯基。劳动派是从社会革命党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温和派系。格雷戈里向他打听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沙皇今天正式解散了杜马。”克伦斯基对他说。

格雷戈里反感地摇了摇头。“沙皇的典型做法,”他说,“镇压抱怨的人,而不是解决他们的不满。”

克伦斯基猛盯着他看,也许是没料到一名普通士兵能做出这样的分析。“相当正确,”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代表不会理睬沙皇的敕令。”

“那又能怎么样?”

“大多数人认为只要当局设法恢复面包供应,示威就会慢慢平息。”克伦斯基说完便进去了。

格雷戈里不知道这些温和派是怎么考虑的。如果当局有能力恢复面包供应的话,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而是要定量配给?温和派总是凭空期望,不顾事实。

正午刚过,格雷戈里就看见了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的笑脸。他星期天通常都跟他们在一起,但他原以为今天见不到他们的。弗拉基米尔看上去健康快活,让格雷戈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显然这孩子经受住了这次感染。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卡捷琳娜敞着外套,显露出丰韵的体型。他真希望自己能去爱抚她。她笑盈盈地看着他,让他想到躺在床上时她吻他脸颊的滋味,心里猛地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他实在不愿意错过今天下午的拥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她。

“是我运气好猜中了。”

“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你不该来市中心,这儿很危险。”

卡捷琳娜看着在公园散步的人群:“我觉得挺安全的。”

格雷戈里也不能再说什么。眼下这里风平浪静,没有任何骚乱的迹象。

母亲和孩子去冰冻的湖边散步了。看着弗拉基米尔蹒跚着走开,几乎马上就要摔倒,格雷戈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卡捷琳娜把他扶起来,哄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看上去那么脆弱,不知又会有什么事情降临在他们身上。

回到原地后,卡捷琳娜说她要带弗拉基米尔回家睡午觉。

“走僻静的后街,”格雷戈里说,“躲着点儿人群。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好的。”她说。

“保证?”

“我保证。”

格雷戈里这天没有看到流血,但晚上回军营后从其他分队那里听到了不同的消息。在符印广场,士兵们接到命令对示威人群开枪,有四十个人被打死。格雷戈里感觉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卡捷琳娜也有可能被杀,如果她当时正走在大街上!

其他人也一样怒不可遏,食堂里顿时群情激愤。格雷戈里受到大家情绪的鼓舞,站到一张桌子上承担起组织者的义务,让战士们轮流发言,保持秩序。晚餐很快变成了一场群众性集会。他让伊萨克先说,后者是编成团足球队的明星,大家都认得他。

“我参军是为了杀德国人,不是杀俄国人,”伊萨克的话赢得了下面一片赞同的呼声,“游行的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唯一的罪过就是要得到面包!”

格雷戈里认识团里的所有布尔什维克,他接连叫上几个人发言,但他也谨慎地请其他人说话,避免显得偏向哪一方。通常士兵们表达意见时都很谨慎,担心自己被告发而受到惩罚。但今天他们已不在乎这些了。

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发言人是雅科夫,他个头高大,长得虎背熊腰。他站在格雷戈里旁边,眼里含着泪水:“他们命令我们开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上去无法提高自己的声音,房间里安静下来,其他人都在紧张地听着,“我说:‘上帝啊,现在请指引我吧。’我心里倾听着,但上帝没有给我答案。”人们沉默着,“我举起步枪,上尉大喊大叫:‘开枪!快开枪!’可我该用枪打谁呢?在加利西亚,我们知道谁是敌人,因为他们在向我们开火。但今天在广场上没人攻击我们。很多都是妇女,有些还带着孩子。连男人手里也没有武器。”

他陷入了沉默。战士们一个个像石头般呆立着,仿佛稍微一动就会打破魔咒。过了一会儿,伊萨克催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雅科夫・达维多维奇?”

“我扣动了扳机。”雅科夫说,眼泪落在他浓密的黑胡子上,“我都没去瞄准。上尉冲着我叫嚷,我开枪只是为了让他闭嘴。但我打中了一个女人。一个姑娘,是的,我想她大概十九岁。她穿了一件绿色的外套。我射中了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外套,红色淹没了绿色。然后她就倒了下去。”他当众哭了,然后喘息着说,“我丢下手里的枪,想跑过去,想去帮帮她,可人群冲着我涌了过来,一阵拳打脚踢,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用袖子擦了擦脸,“这下我麻烦了,因为弄丢了步枪。”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停顿。“十九岁,”他说,“我想她也就十九岁。”

格雷戈里没注意到门开了,基里洛夫中尉突然出现在那儿。“从该死的桌子上下来,雅科夫,”他喊道,然后看着格雷戈里,“还有你,别斯科夫,你这个捣乱分子。”他转身对着其他士兵,他们正围坐在三脚小桌边。“现在统统回自己营房去,”他说,“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再在这间屋子里耽搁一分钟,就得挨鞭子。”

谁都没有动。士兵们一脸蔑视地看着中尉。格雷戈里心想:兵变会不会就这样开始了?

但雅科夫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没有意识到他已营造出一个戏剧性的时刻。他笨手笨脚地从桌子上下来,紧张随即解除了。基里洛夫旁边的几个人站了起来,面色阴沉但又有些害怕。格雷戈里继续挑衅般在桌子站了一会儿,但他发觉战士们此刻的愤怒不足以攻击一位军官,因此最后也从桌上下来了。人们开始离开房间。基里洛夫站在原地,眼睛瞪视着所有人。

格雷戈里回营房不久,熄灯的铃声就响了。他作为中士的特权是在寝室的尽头占据一块单独的空间,有一道帘子与外面隔开。他能听见战士们的低声交谈。

“我就不会朝女人开枪。”一个说。

“我也不会。”

第三个声音说:“如果你们不开枪,那些狗娘养的军官就会说你违抗命令,开枪打死你。”

“我要故意打偏。”又有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