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4/4页)

双方都在猛烈轰击,就像两个拳击手困在一个桶里赤手空拳地打架。无数炮弹的爆炸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楼房垮塌,受伤的士兵在痛苦尖叫,抬担架的人浑身血污,在河滨和救护站之间来回跑着,跑腿的人给疲惫的士兵送来更多弹药和热咖啡。

时间慢慢过去,格斯潜意识中知道自己并不害怕。他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因而没时间去想这些。中午时分,他站在缝纫机厂内的食堂里大口灌甜奶咖啡当午餐,一瞬间他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个穿过弹幕、从一座房子跑向另一座房子、对着战士们大喊“送他们下地狱”的人真的是格斯・杜瓦吗?这是个原本担心自己上了战场会掉头就跑的人。到头来,他几乎没有想到自己是否安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士兵处境危险。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正在这时,一个下士过来报告说他的班里把更换霍奇基斯过热枪筒的扳手弄丢了,他匆匆喝掉剩下的咖啡,急忙去处理问题了。

不过当天晚上他经历了一阵悲伤的时刻。时值黄昏,偶然间他透过破碎的厨房窗户,朝河岸上查克・迪克森丧命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已不再为查克身中炸弹在泥土中消失而感到震惊,过去三天里他目睹了更多的死亡和破坏。现在另一件事攫住了他,格斯意识到,将来有一天,他要通知查克的父母——布法罗银行的拥有者阿尔伯特和埃米琳这件事,还要通知他年轻的妻子多丽丝,她一直竭力反对美国参战,或许正因为担心会发生眼下这种事情。格斯该怎么对他们说呢?“查克作战很英勇。”但查克根本没参加过战斗,他在第一次战斗的第一分钟就死了,连一枪都没有打过。就算他是个懦夫也没多大关系,结果都是一样。他的生命就这样浪费掉了。

格斯盯着那块地方陷入了沉思,随后,他的目光被铁路桥上移动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他的心咯噔一下。大桥尽头,一队士兵正在向这边进发。他们土灰色的军装在昏暗中依稀可辨。他们沿着铁轨跑着,在枕木和碎石中磕磕绊绊。这些人的头盔是煤斗形的,步枪斜背在肩上。他们是德国人。

格斯跑向最近的一个机枪架设点,那是在花园的围墙后面。这里的战士们并未发现进攻的敌军。格斯拍了拍炮手的肩膀。“朝大桥那边开火!”他喊道,“看——德国人!”炮手把枪筒摆过来,对准新的目标。

格斯随便用手指了一个战士。“快跑去总部报告情况,东面桥上有敌军进犯,”他喊道,“快,快!”

他看见旁边有位中士。“让大家全部都朝大桥那边开火,”他说,“快去!”

他向西面跑去。重型机枪无法迅速移动——霍奇基斯连同三脚架重量近四十公斤,但他让所有手榴弹兵和迫击炮手转移到新的阵地上,以便他们防守大桥。

德国人一个个被撂倒在地,但他们意志坚定,继续前进。透过眼镜镜片,格斯看见一个高个头穿少校军服的人,看上去十分熟悉。他想是不是他在战前见过这个人。格斯正望着,那少校便被击中,跌倒在地。

德国的炮火掩护也十分强大。好像北岸的所有枪炮都瞄准了聚集在铁路桥南端的美军防御阵地。格斯眼见自己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但他及时派人换下牺牲和受伤的战士,射击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德国人停了下来,开始据守阵地,用死去战友的尸体稍做掩护。一些胆大的家伙继续前进,但没有地方可以作掩护,他们很快就被打倒了。

夜幕降临,但这对战况毫无影响——双方的射击强度达到极限。敌人的身形模糊,被射击和爆炸的火光照亮。格斯把几挺沉重的机枪挪到新的射击位置,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次进犯并不是为了掩护其他地方的过河部队而发动的佯攻。

双方僵持着,最后,德军开始后撤。

看见桥上出现了担架队,格斯便命令手下停止射击。作为回应,德国人的火炮也安静下来。

“万能的基督啊,”格斯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已经击败了他们。”

美军的一颗子弹打断了沃尔特的胫骨。他痛苦地躺在铁轨上,无法动弹,但看到士兵在后撤,听见枪炮声渐渐停息,让他心里更加难受。他知道自己已经失败。

被人抬上担架时他疼得叫了起来。伤者的叫声会挫败士气,只是他实在忍不住。他们跌跌撞撞抬着他跑过铁轨,穿过小镇到达救护站,护士给他打了一针吗啡,让他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腿已经打上了夹板。他向每一个从他的帆布床前经过的人打听战斗的进展,但并没有得到任何详细信息,最后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走过来,幸灾乐祸地查看他的伤口。戈特弗里德告诉他,德军已经放弃在蒂耶里堡穿越马恩河。也许他们要尝试其他地方。

第二天,在被送上回家的火车之前,沃尔特得知美军第三师的主力部队已经到达,在马恩河南岸布设阵地。

一位受伤的战友告诉他,靠近布瓦德贝洛镇的一片树林里展开了一场鏖战,双方伤亡惨重,但美军赢得了胜利。

回到柏林,报纸上继续在渲染德国的胜利,但地图上的前沿阵线并未向巴黎靠近,沃尔特痛苦地意识到春季攻势已经失败。美国人来得太快了。

出院后,他回到父母家里休养。

8月8日,协约国部队进攻亚眠,使用了将近五百辆新式坦克。这种装甲战车麻烦不少,但开动起来势不可挡,英国人只用一天的工夫便向前推进了约十三公里。

虽说只有区区十三公里,但沃尔特怀疑局势已经开始逆转,从父亲的脸上他看出他也有同感。整个柏林已经没有人再奢谈赢得战争了。

九月底的一天晚上,奥托回到家里,脸色阴沉得像刚收到了什么噩耗,以往的活力全然不见了。沃尔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大哭一场。

“皇帝回柏林了。”他说。

沃尔特知道威廉皇帝一直待在位于比利时山上的陆军总部,那是一个叫斯帕的度假地。“他怎么回来了?”

奥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好像他受不了把这句话用平常的口气说出来:“鲁登道夫想要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