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1918年11月11日

凌晨两点的梅费尔,菲茨家中的电话铃响了。

茉黛还没有上床,她正坐在客厅的烛光下,已逝先人的画像从上面俯瞰着她,窗帘如裹尸布一般紧闭,一件件家具环绕着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就像夜晚旷野中的一只只猛兽。最近几天来她几乎无法入眠。一种迷信般的不祥预感告诉她沃尔特在战争结束前就会死去。

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手里握着变冷的茶杯,眼睛盯着炉火,痴痴地想他,不知他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事情。是睡在潮湿的战壕里,还是在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或者他已经死了?她已经成了寡妇,四年的婚姻中只跟自己的丈夫过了两夜。唯一她感到确信的是他并没有成为战俘。约翰尼・雷马克帮她查看了每一份被俘军官的名单。约翰尼并不知道她的秘密——他相信她担心只是因为沃尔特在战前一直是菲茨的亲密朋友。

电话铃声吓了她一跳。一开始她认为这会是有关沃尔特电话,随后立刻觉得这不可能。朋友被俘这种消息会等到天亮才通知的。电话一定是跟菲茨有关,想到这儿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是他在西伯利亚受伤了吗?

她匆匆朝大厅跑去,但格洛特赶在了她前面。她猛然间内疚地意识到自己早忘了告诉他可以去上床休息了。

“我去问问茉黛女勋爵是否在家,阁下。”格洛特对着电话机说,然后他用手捂住话筒对茉黛说,“是陆军部的雷马克勋爵,小姐。”

她从格洛特手里接过电话:“是菲茨吗?他受伤了吗?”

“不,不是,”约翰尼说,“冷静点儿。是个好消息。德国已经接受了停战条件。”

“啊,约翰尼,感谢上帝!”

“他们在巴黎北部的贡比涅森林里,在铁路专线的两列火车上。德国人刚刚进入法国列车的餐车。他们正准备签约。”

“但他们还没有签署是吧?”

“是的,还没有。他们在讨论措辞。”

“约翰尼,你能不能等他们签署后再给我打个电话?我今晚不会睡觉的。”

“好吧。那么再见。”

茉黛把听筒交给管家。“战争可能在今晚结束,格洛特。”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小姐。”

“但你该去睡觉了。”

“如果小姐同意的话,我想等着雷马克勋爵再来电话。”

“我当然同意。”

“你想再来点儿茶吗,我的小姐?”

阿伯罗温同乡队凌晨时分抵达鄂木斯克。

比利不会忘记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出发,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这六千多公里漫长旅途中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整整用了二十三天,尽管车头上安插了一个全副武装中士,让司机和司炉保持了最快的速度。比利一路上挨冻受苦——车厢中央放着的炉子无法驱散西伯利亚清晨的寒意。他们靠黑面包和罐头牛肉充饥。但比利每天都会有新的发现。

他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比贝加尔湖更美的地方。埃文斯上尉告诉他们,这个大湖两端的长度超过了整个威尔士。他们从奔驰的列车上眺望太阳在宁静而湛蓝的湖面升起,照耀在远处一英里高的山脉之上,让峰顶的积雪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铁道边的骆驼商队望不见尽头,一只只承负重物的牲口缓慢而又充满耐力地在雪地上踯躅前行,毫不在意二十世纪钢铁的撞击和蒸汽的啸叫从旁侧飞驰而过,这些将会是他一辈子都珍视的记忆。不过他当时想的是:我离阿伯罗温实在是太远了。

最值得铭记的一件事情是参观赤塔的一所高中。火车在那里停了两天,因为菲茨赫伯特上校要笼络利用当地的头目,一个名叫谢苗诺夫的哥萨克首领。比利跟着一群美国游客去学校观光。校长用英语解释,一年前他还只教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那时禁止犹太人上学,哪怕他们有钱付得起学费也不行。现在,按照布尔什维克的命令,已经为所有人提供免费教育。此举的效果显而易见。他的教室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学习阅读、写字和算数,甚至还学习科学和艺术。不管列宁还做了其他什么事——你很难把事实与保守派的宣传区分开来,至少他十分重视俄国儿童的教育,比利这样想着。

列夫・别斯科夫跟他们一起坐火车。他热情地跟比利打招呼,没显出任何羞耻感,好像已经忘了被人当成骗子和窃贼赶出阿伯罗温的事。列夫去了美国,娶了一个富家女子,现在他是一名中尉,编入同乡队,负责给他们当翻译。

部队从车站列队前往兵营,沿路的鄂木斯克民众欢迎他们。比利在街上看见不少俄国军官,他们穿着华丽的旧式军服,显然不是在履行军人的职责。这里也有不少加拿大军人。

等部队解散休息,比利和汤米便去城里四处闲逛。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一座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座砖砌的堡垒,还有一条河,上面的客货运输十分繁忙。他们惊讶地看见许多当地人身上穿着不成套的英国军服。摆摊卖炸鱼的女人穿着一件卡其布束腰上衣,一个用手推车送货的人穿了一条厚厚的斜纹哔叽军裤,沿街走着一个高大的男学生,背着书包,脚上是一双簇新的英式军靴。“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的?”比利纳闷地说。

“我们向这儿的俄国军队提供军服,但别斯科夫告诉我,军官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到黑市上卖掉。”汤米说。

“他妈的活该,谁让我们支持错误的一边呢。”比利说。

加拿大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一个小卖部。几个同乡队员已经在那儿了,看来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比利和汤米买了杯热茶和一大块苹果馅饼,北美人把它叫“派”。“这个镇是反布尔什维克反动政府的总部,”比利说,“我是在《纽约时报》上读到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儿能够买到美国报纸,内容比英国报纸更真实可信。

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跟着他的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姑娘,她穿着件廉价大衣。几个人都盯着他。他下手怎么这么快?

列夫十分兴奋:“嘿,你们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没有?”

列夫大概总能最先听到传言,比利想。

汤米说:“是啊,我们听说你是个同性恋。”

大家都笑了起来。

比利说:“什么小道消息?”

“他们签署了停战协定。”列夫停顿了一下,“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结束了!”

“我们这边还没有。”比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