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3/5页)

有人递给他一杯啤酒。一群慕名而来的年轻人围住了米尔德里德。对他们来说,她是个稀奇的尤物,她伦敦化的装扮,说话时的伦敦腔,还有她那顶帽檐巨大、用丝绢花装点的帽子,无一不让她显得充满异国情调。她已尽最大可能显得端庄得体,但仍不免脱口说出几句粗话:“我不能把话憋在胸脯这儿,请原谅我用上这句俗语。”

外公更显老了,几乎无法站直身子,但他的头脑还跟从前一样清楚。他负责照看伊妮德和莉莲,从他的背心口袋里拿出糖果,还教她们怎么能让一枚硬币消失。

比利还要跟丧失亲人的家庭谈一谈那些死去的战友——乔伊・庞蒂、先知・琼斯、斑点・卢埃林,等等。他又跟汤米・格里菲斯重聚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在俄国的乌法。汤米的父亲莱恩,那位无神论者,现在患上了癌症,显得十分憔悴。

比利打算在周一重新开始下井,矿工们争相跟他解释在他离开后井下发生的变化:新铺的路开进更深,直达开采面,电灯比以前多了,安全防范措施也更加完善。

汤米站在一把椅子上致欢迎辞,随后比利作了回应。“战争改变了我们所有人,”他说,“我记得人们曾经习惯说是上帝派富人在这个地球上统治我们这些等级低下的人。”人们报之以一阵轻蔑的笑声。“很多人在主日学校郊游都管理不好的上层阶级军官的指挥下战斗,从而纠正了这种错觉,”一些老兵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战争是由我们这样的人,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打赢的,他们没有受过教育,但并不愚蠢。”大家赞同地喊着“就是,就是”。

“我们现在要进行选举,也包括我们的妇女,尽管只是一部分妇女,这一点我姐姐艾丝很快就会跟大家说明。”有几个妇女发出一声欢呼,“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应该控制它,就像布尔什维克接管俄国,社会民主党掌控德国。”男人们欢呼起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工人阶级的党,也就是工党,我们已经获得了席位,让我们的党进入政府。劳埃德・乔治在上次选举中玩弄诡计,但他不会再次得逞的。”

有人大喊:“绝不!”

“我就是为了这个回家的。珀西瓦尔・琼斯当阿伯罗温下院议员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人们欢呼着,“我希望看到一位工党的人在下议院代表我们!”比利看见父亲正望着自己,爸爸激动得满脸通红。“谢谢大家的热情欢迎。”他跳下椅子,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讲得真好,比利,”汤米・格里菲斯说,“可谁会当工党议员呢?”

“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汤米?”比利说,“让你猜三次。”

哲学家伯特兰・罗素这一年访问了俄国,写了一本小书,名叫《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实践与认识》。这在莱克维兹家掀起了一场风波,几乎导致夫妇二人离婚。

罗素公开强烈反对布尔什维克。更糟的是,他是以左翼的观点发表自己见解的。与那些保守的评论家不同,他不认为俄国人无权推翻沙皇,在农民中划分贵族的土地,自己管理工厂。相反,所有这些他通通赞成。他攻击布尔什维克不是因为错误的理想,而是有了正确的理想,却不能成功付诸实践,因此,他的结论不能简单看成政治宣传而予以否定。

伯尼最先读到这本书。他像所有图书管理员那样,对在书籍中做标记深恶痛绝,但现在他破了例,在书页上涂满了愤怒的评论,在句子下面划线,用铅笔在页边上写下:“垃圾!”“无效的论据!”

艾瑟尔一边给孩子哺乳一边读这本书。孩子现在一岁多了,取名米尔德里德,但他们一直叫她的小名米莉。大米尔德里德跟比利搬到了阿伯罗温,当时她已经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艾瑟尔想念她,尽管她很高兴现在可以使用楼上的几个房间了。小米莉长着一头卷发,眼睛里已经带着那种挑弄人的神色,谁见了都说像艾瑟尔。

艾瑟尔喜欢这本书。罗素是一位机智而诙谐的作家。他像个贵族一样漫不经心地要求采访列宁,与这位伟人共处了一个小时。他们用英语交谈。列宁说,诺斯克列夫勋爵是他最好的宣传员——他认为,《每日邮报》上有关俄国人对贵族大肆掠夺的恐怖故事能够恐吓资产阶级,但这些报道会对英国工人阶级起到相反的效果。

但是,罗素明确表示布尔什维克是完全不民主的。无产阶级专政是一个真正的独裁政权,他说,但是统治者是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比如列宁和托洛茨基,协助他们的只有赞同其观点的无产者。“我认为这非常令人担忧。”艾瑟尔说着,放下了书。

“伯特兰・罗素是个贵族!”伯尼气愤地说,“他是第三代伯爵!”

“那并不能证明他错了。”米莉停止了吸吮,睡着了。艾瑟尔用指尖抚摸着她细嫩的脸颊。“罗素是社会主义者。他指责的是布尔什维克并没有实施社会主义。”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贵族已经被粉碎了。”

“反对派的报纸也是同样下场。”

“这是暂时的必要……”

“怎么暂时?俄国革命已经三年了!”

“不打破鸡蛋,你就不能做摊蛋饼。”

“他说,那里发生着任意逮捕和处决,秘密警察现在比在沙皇的统治下还要强大。”

“可是他们是在打击反革命分子,并不反对社会主义者。”

“社会主义意味着自由,哪怕是反革命也一样。”

“不,不是这样!”

“对我来说是的。”

他们的高嗓门惊醒了米莉。孩子感觉到了房间里的愤怒,开始哭了起来。

“瞧瞧,”艾瑟尔气冲冲地说,“看你干的好事。”

格雷戈里从内战战场回到家里,回到政府机构所在的克里姆林宫那座古老堡垒内部的舒适公寓里,与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和安娜团聚。对他来说,这里简直过于舒适了。整个国家正在遭受粮食和燃料短缺,但克里姆林宫有很多商店。院区有三个餐厅,里面的厨师都在法国培训过,让格雷戈里感到不舒服的是,侍者们对布尔什维克毕恭毕敬地叩响脚跟,与以往侍奉贵族没什么两样。卡捷琳娜把孩子送进托儿所,自己去理发师那儿做头发。到了晚上,中央委员会委员坐上汽车,由私人司机载着去看歌剧。

“但愿我们不会成为新贵族。”有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对卡捷琳娜说。

她讥诮地笑了:“如果我们是贵族,那我的钻石首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