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已被鸥鸟占领了。

它们岂止占领了广场,连市委大楼也占领了。它们落满石阶、阳台、窗台和楼内的楼梯以及扶手。它们在铺地毯的走廊内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而人们被困在各个房间里。用桌椅和办公柜书架等等堵住窗口。市长和本市各局局长被困在市长办公室。同样用桌椅和办公柜书架等等堵住窗口。

十几名警卫人员在警卫班长的指挥下撤入市长办公室。他们枪在手,弹上膛,隐蔽于堵垒物后,时不时地朝外面放一枪。并且向他们的班长汇报“战绩”:

“我打死十二只了!”

“我又打死一只!”

仿佛本市发生了武装政变,而他们宣誓与各方要员共存亡,抵抗到底。与其说他们是在保护谁,莫如说仅仅是以他们的存在和煞有介事的行为,证明着他们的忠诚以及象征性的作用罢了。

警卫班长挥舞手枪,大将军似的自我表现,重复着“以最后一滴鲜血保卫领导们的安全”之类的豪言壮语,鼓舞和坚定着部下的斗志。

其实这里很安全。鸥鸟们不可能撞开堵垒窗口的重物。更不可能穿墙而入。起码暂时很安全。他们既不必保护别人,也不必保护自己。他们那种戏剧效果的严阵以待,纯粹多此一举。

而有一位局长时时提醒警卫班长,切勿将枪口对着他。

“你看你的枪口!你看你的枪口!又对着我啦!我提醒你二十次啦!……”

他唯恐自己牺牲于走火的子弹。积累了多次的恼怒,看样子会使他随时暴跳如雷。

“领导请多包涵,下次一定改正……”

警卫班长啪地并拢脚跟。他打算立正,并敬个礼,表示绝对应该表示的那份儿歉意。

动作甚急,手指不经意间一勾,果不其然走火,一声枪响,对方身子一颤,僵挺在沙发上。

他吓傻了。

一阵慌乱。众人包括市长在内,皆变了脸色,立刻围向那只沙发。

市长说:“快看他是伤是死!”

局长说:“我死了!”

众人舒一大口气。

几只手同时摸他身体。摸遍全身,没见血。

于是有人替他庆幸:“你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

他不信,叫嚷:“胡说!胡说!我死了我知道!……”

仿佛他不能容忍的,并非自己还活着,而是被否定的死亡,和众人企图哄骗他的行径。

“子弹在这儿!……”

一位眼尖的发现了子弹——它钉在他背后的墙上。臀部尚露在墙外表。

“那是子弹么?那是么!……”

市长亲自将这位老局长从沙发上扶起,搀到墙跟前。

“您看,我以党性向您证明,这千真万确是子弹!”

他试图将它抠下来,放在对方手里,使对方承认自己并没死。也没受伤。

却抠不下来。

他只好抓着对方的手去摸它。

“我没死?”

“您没死。真的。”

市长以无比肯定的口吻郑重地回答。他那一种口吻向对方充分表明,他对他的回答是负责任的。

在这里,在市长森严壁垒的办公室里,市长面对的人员多是六十来岁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半老头子。鸥鸟们占领市区之前,他请求卫戍司令部的协助,将他们接来共议紧急措施。然而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们无一良策。而他的任何一项主张,全没得到他们的一致赞同。

只在一点上他们的态度非常一致而且非常令人感动。

那就是——无论这座城市漂到地球的任何地方,都是中国的一部分。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一座城市。连同它的人民。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市委广场前大旗杆上的五星红旗绝不能降下。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权绝不能放弃。

他们阐明他们的这一态度时一个个慷慨之至激昂之至老泪纵横言语呕呕。

而他,市长,要与他们商讨的是另外一些事。希望他们提供情况,使他有所明白的,也是另外一些事。

他们对于另外一些事无可奉告。以其昏昏,却要使他昭昭,结果使他昏昏。

他们似乎认为,在今天,他们的态度是顶顶主要的。也是顶顶重要的。顶顶主要的和顶顶重要的已由他们一致地决策了,如何处理另外一些不主要不重要之事,则完全是这位小字辈儿的市长的事了。

幸而他早有所料,还请来了几位大学教授,科学院分院的研究员,以及有关方面的专家学者。他们向他提出的种种建议,有些已抢先在鸥鸟占领城市前实施了。其中一项就是确保电话线路的局部畅通。并确保电视台起码一个频道的局部正常运转。他们首先使他对本市的地质地况结构获得初步了解。而在今天以前,他从未曾产生过了解这一点的自觉。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也不想共议什么了。他们的存在已开始令他感到厌烦。他看出他们渴了饿了倦怠了。尽管他们不曾开口表示过。他觉得十分内疚。觉得有责任体恤他们。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外面的天是鸥鸟们的天。地是鸥鸟们的地。没有坦克或装甲车他一位也送不走他们。那位大将军似的警卫班长和他的战士们,更令他看着就心乱如麻。

他安抚那位终于在铁的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死的局长重新归座之后,对淌下了满脸冷汗的警卫班长说:“亲爱的同志,请把子弹退出来吧!”

十八九岁的警卫班长机械地照办了。

“请稍息。”

“请把枪放入枪套。”

“同志们,同志们……”

市长逐个拍那些和他们的班长同样年龄的警卫的肩,尽量使自己的话说得既轻松又礼貌:“现在请大家听从我的命令——退出子弹,将手枪放入枪套,离开窗门,齐步走,立定,向后转,原地坐下……好!十分感谢。现在我要求你们闭上眼睛,打个盹儿……”

于是他们,包括那位大将军似的警卫班长,一溜儿背靠墙根老老实实地坐下,并且都很乖地闭上了眼睛。至于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安下心来打个盹儿,他想——那是他们的自由。

“诸位,”他又对长者们说,“也请大家各行方便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再劳他们开动他们的脑筋了,也希望他们不要再参预——不,干预他将做出的任何决定。他认为早已到了他该做出果断决定的时候了。同时认为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既明白又含蓄。他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对他们必须尊敬。尽管他是市长,但他才四十多岁。今天他但愿自己八十多岁才好!那么某些决定早就会以他的意志统一了。不论是正确的决定还是错误的决定。不,如果他真的八十多岁,他的决定是不会错的。他的建议也必获得他们一致的拥护。要使在位的或不在位的或名义上不在位了实际上仍在位的他们,承认一位四十多岁的市长比自己更重要,此刻分明是一件困难的事。好比举重冠军无法举起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你不给予他们民主简直是大逆不道罪恶滔天。而给予他们民主他们便习惯性地企图对你实行专制。正如陪某些孩子下棋。不下是不行的。他们哭闹起来会搅得你六神无主。三步就把他们将死也不行。他们会一气之下把棋盘掀了!最终还得需要你哄笑他们。你须做出认认真真甚至每一步都苦苦思考的样子关照他们的心理,直至他们自己觉着玩得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