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睡哪儿?”

“你睡那儿!”

这是一间地下室。绝对意义的地下室。无窗,像匣子。而门是匣子盖儿。他一进门就开了灯。灯亮后,婉儿发现那灯绳是拴在门把手上的。更准确地说,开门同时便开了灯。门下方钻出了几排孔儿,显然为通风。否则,婉儿想,若在这“匣子”里待上一夜,差不多等于慢性自杀。

她瞥了那沙发一眼。它是一张黑皮革面的双人沙发。已被坐得坑坑洼洼的。皮革破了多处。暴露着肮脏的烂棉花团和生锈的弹簧。如同皮开肉绽的躯体,暴露着内脏和骨骼。它的四条腿朝四个方向劈开着,若去掉靠背,像矮脚木马。她怀疑她躺上去,它会坍塌。

除了这张沙发,还有一张床,还有茶几,还有痰盂——那也许兼做尿罐儿?此外空徒四壁,别无他物。自来水管穿过墙壁,引至墙旮旯。龙头是歪的,滴水不止。一只塑料桶已快接满了水。桶旁边放着一只盆。盆里有毛巾、皂盒、牙缸儿,也不知多久没被用过了。

这他妈的哪儿算个家!是牢房……

她有些后悔跟他到这儿来。

他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不冷不热地说:“如果你觉得在这儿过一夜实在委屈你,你走好了。我还不习惯和人同室而眠呢!”

是他主动相邀“到我家去住一夜吧!”她才满怀在大难不死之后,去到一个能高枕无忧的安乐窝犒劳一下精神和肉体的希望,跟随他来到这城市最偏僻的地方。现在已经后半夜了,他却又说这种话!而且这一带连一盏路灯都没有,仿佛死城之一域。这幢楼的每一扇窗子也都是黑的,寂静悄悄鬼气拂拂。她有心离开又岂敢离开?这“匣子”或这“牢房”里起码有光……

她强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说:“我觉得这儿挺好。”仿佛“山重水复疑无路”之人,忽至“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神仙住的地方似的。

他说:“那我就深感荣幸了。”便开始刷牙漱口。接着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又开始洗头擦身。弄得满身满头都是肥皂沫儿。并毫无顾忌地将毛巾塞入裤衩,前揉后搓。似乎根本就没有婉儿这么一个人存在。或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老婆了。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问:“我再方便些对你没什么可怕的吧?”

婉儿说:“您请随意。”

于是他干脆连裤衩也脱了。

“我想你已经司空见惯啰!”

他居然朝她转过身来。

“你体形不错,再练出点儿肌肉,可以参加健美比赛!”

婉儿以内行的口吻评论,并以经得起挑剔的鉴赏的目光望着他。

“你从什么时候起就对赤身裸体的男人一点儿也不感到害羞了?”

他一边在身上擦出更多的肥皂沫儿一边问。好像唯恐不和她聊些什么,会使她感到被冷落了,也显得他自己对客人太缺乏热情。他那种语气,如同问一个吃素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腻荤了。

婉儿当然听出了他的尖酸刻薄。

她一笑,反问:“你呢?”

“我怎么?”

“你从什么时候起,在女人面前赤身裸体一点儿也不感到害羞了?”

“从第一个女人背叛了我的时候。你总不至于也因为男人背叛了你吧?”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应是在冬季……”

婉儿玩世不恭地轻声唱了一段,算是回答。

哥们儿,别跟小妹来这一套!她暗想。点头YES,摇头NO,酒必“人头马”,烟必“万宝路”,衣着“威猛”,足蹬“耐克”,打“奔驰”的,泡上等酒吧,出入“卡拉OK”比出入厕所还大摇大摆趾高气扬的“款爷”我婉儿都曾拨弄得他们团团转,摩挲他们不过像小女孩儿摩挲狗崽子猫崽子,摆布他们不过像闲不住的老太太摆布烂铺衬,你以为你对我展示出你那二两肉,我便忸怩了不成?

她双臂交叉胸前,往沙发上坐了下去。

她想说——你那玩意,我见得多了。见得比羊肉串还多!……

不料一只肥大的老鼠,倏然从她身旁的破绽处跃出来,蹿到了她肩上。

她惊叫一声,霍地又站起来。

“怎么了?”

他将脸上的肥皂沫儿抹去,奇怪地瞪视着她。

“耗子!……”

她指着它。它已从她肩上,蹦到沙发靠背上了。蹲着,也瞪着她。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静止地耷拉着。

她和老鼠这种东西已经久违了。她早已经忘了世上还有老鼠这种东西。那一只老鼠,比它的文字概念要大得多。

“它是我伴侣。我不住这儿的时候,它是这儿的主人。”

他习以为常地说。笑了。分明地,他那笑呈现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意味儿。仿佛在以那样一种笑嘲讽她——耗子对女人又不会产生什么冲动,难道会比裸体的男人还使你心怀防范?

那是一只颇有胆量的老鼠。胡须很长。须梢儿灰白。显然一大把岁数了。不知为什么,它蹲在沙发靠背上不躲不去。好像那张破沙发根据某条法律判给了它。

“你把它赶出去呀!”

她对他叫喊。

“门关着,我能把它赶哪儿去?你打开门,它不就出去了么……”

他不再理睬她。更不理睬那只大老鼠,自顾用盆接水,一盆继一盆兜头冲身。泼得遍地皆水,横淌竖流。溅湿了她的裙裾。也溅在她脸上。

她打开门,往外撵那只老鼠:“去,去!出去!……”像撵走一个讨厌的人。

老鼠凌空一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她赶紧关上门,怕它再溜进来。

她有些不敢坐那沙发了。她觉得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破绽处有什么东西微微蠕动,俯身细看,见是一窝肉红色的,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崽儿。有几只已被她坐扁了。她感到一阵恶心,一手捂嘴几乎呕吐。

他已冲完了身。从褥子底下翻出一身叠压得平平板板的衣服。他穿上一条运动短裤,打开一件蓝背心,刚想穿,犹豫了一下,没穿。似乎认为多余穿。

“现在该你了!”

他说。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挪过被子靠着头,吸起烟来。

“该我什么?”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恶狠狠地问。

“你干吗这么瞪着我?干吗用这种语调跟我说话?我冒死救了你,收容你住在我这儿,你倒像和我有三代的血海深仇似的!我是请你洗洗。如果你自己觉得不洗也很干净,那你就别洗……”

他的话仍说得不冷不热的。听来半点儿客气的意味儿也没有。但是对自尊心经历过考验的人,却也不算过分生硬。大概他以为她的自尊心一定如锈了的铁球。

她当然非常想彻底洗洗。她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脏过。她自己也闻得到全身散发着的种种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