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 07 沙漠清泉

倘若阿闵塔斯肤色黝黑。

维吉尔——

渡海,一八九五年二月。

从马赛出发。

狂风大作,空气绝佳。天热得比往年要早,桅杆轻轻摇晃。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装点着白色的浪花。水波拍打着船身,眼前一派光明景象。心中回忆起每一次动身出发的过往。

渡海。

记不清有多少次……

在寂寥的大海上等待黎明。

我看见曙光来临,海面并未因此而平静。

鬓角满是汗水,

身体虚弱无力,

听天由命吧。

海上的夜,

狂暴的大海,

甲板上水花四溅,

螺旋桨嘎吱作响。

啊!焦灼的汗水!

倚在枕上,头痛欲裂……

那一夜,甲板上升起一轮满月,绝美。

然而我不在那里,什么也没看到。

等待浪潮。翻卷的银色水花。窒息。被海浪托起,又重重落下。我已了无生气。我是什么?一个软木塞,随波逐流,可怜的软木塞。

将浪潮遗忘在脑后吧。享受随波逐流的快意。我只是一件物品。

将近天明。

天色未明的清冷早晨,船员用木桶打来冰冷的海水擦洗甲板,然后通风晾干。我在船舱里,听着刷子刮擦木板的声音。剧烈的碰撞。我想打开舷窗。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打在汗水淋漓的前额和两鬓。我又想关上舷窗……又一头栽回到床铺上。啊,靠岸之前的颠簸真是可怕!白色舱壁上交织映照着纷乱的影子。狭窄逼仄。

眼睛酸涩,什么都不想看……

我叼着麦管,吮吸加冰的柠檬汁……

在全新的土地上醒来,就像大病初愈。眼前是种种不曾梦见过的事物。

*

彻夜在大海的怀中摇摆,

清晨在沙滩上醒来。

阿尔及尔——

丘陵在平原边缘歇脚,

白昼在日落处偃旗息鼓。

水手从海滩扬帆出发,

我们的爱情在夜色中睡去……

黑夜笼罩大地,就像无边的港湾,

思绪,光影,忧伤的鸟雀,

都来到夜幕下休憩,躲避白昼的光明;

荆棘丛中,所有暗影都平静下来,

草场上水波不兴,

泉水边芳草丛生。

后来,从漫漫旅途归来之时,

海岸宁静,船舶归港。

我们看到浪迹天涯的飞鸟,

在风平浪静的水面安眠;

看见小船下锚系好缆绳。

夜色降临,

在我们头顶张开巨大的翅膀——

沉默和友谊的翅膀。

万物入眠的时刻来临了。

一八九五年三月。

卜利达!萨赫勒的鲜花!在冬日里黯然失色,到了春天便美不胜收。那是一个雨雾迷蒙的清晨,天色模糊,晦暗阴沉。满树鲜花盛开,香气飘荡在大街小巷。平静的水池里有喷泉吐水。远处的军营里隐约传来军号声。

这是另一座花园,荒木丛生,橄榄树下隐约可见白色清真寺的光芒。神圣的小树林啊,今天早晨我来到这里休憩,神思倦怠,身体也被爱情的焦灼炙烤得精疲力竭。藤萝啊,在那个冬天初见你的时候,我从未想到过,你竟会绽放如此绚丽的花朵。藤蔓上垂坠着沉甸甸的紫色花朵,一串一串,像悬吊的小香炉,花瓣飘散,落在小径金色的沙地上。流水淙淙,发出湿润的响动,水池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高大的橄榄树,洁白的绣线菊,花团锦簇的丁香,丛生的沙棘,团成灌木的玫瑰。独自来到这里回忆冬天,感觉无比厌倦,就连春天的美景也无法让你惊艳,心里甚至渴望景色再萧瑟一些。良辰美景向孤独的人微笑,仿佛一个邀请,只会激起心中潜藏的无数欲望,就像空寂小巷中忽然涌入卑躬屈膝的人群。平静的水池里,潺潺水声静静地响,衬托得周围越发寂静。

*

我知道该去哪座清泉边濯洗双眼。

神圣的树林,我认得去那儿的路,

浓密的树叶间,林中空地一片清凉。

等到夜里万籁俱寂,

我便要去向那里;

空气中的微风,

让我们渴望睡眠胜过渴望爱情;

冰凉的源泉,是黑夜落脚的地方,

封冻的冷水,是黎明初现的地方。

纯洁的源泉,

瑟瑟发抖,泛起白霜,

我是否该到晨光中去寻找?

当曙光初现的时候,

去寻找过去的滋味,

那时,我对所见一切都还满怀惊奇?

让我再回到泉水边,清洗灼热的眼睑。

给纳桑奈尔的信——

光明如潮涌浸没一切,持续的高温带来肉欲的迷醉。纳桑奈尔,你或许很难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橄榄树的树枝伸向天空,天边是起伏的丘陵;咖啡馆门前传来长笛吹奏的歌谣……阿尔及尔太过炎热,歌舞升平太过喧嚣,所以我想离开三五天;当我来到卜利达想躲个清静时,才发现这座城市早已橙花满枝。

每天清晨,我出门散步。什么都不细看,一切尽入眼帘。过去被我忽略的种种细微感受在我身上演绎成一场美妙绝伦的交响乐。时间静静流逝,激动的感觉也慢慢平息下来,就好像午后倾斜的阳光似乎移动得更慢一样。这时,我便会选择某个让我心潮澎湃的人或事物——必须是活动变幻的,因为我的感情一旦被固定的对象牵绊住便会失去活力。每一个新的瞬间,我都觉得自己还什么都没见识过,什么滋味都没品尝过。我欣喜若狂,毫无章法地追求那些飘忽不定的事物。

昨天,我跑到能俯瞰卜利达的小山丘最高处,只是想再多看一眼夕阳,看着太阳慢慢落山。在火红云霞的映照下,连白色的露台也熠熠生辉。我在无意间瞥见了树下静默的阴影。我在清朗月光下游荡。被明亮而温暖的空气包裹着,我可以慵懒地漂浮在其中。

我总是相信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就是我自己的路,我相信自己的选择绝不会错。我一向都保持着这样一种大而化之的信心,如果在神的面前宣誓,这种信心差不多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信仰了。

比斯克拉——

女人倚在门边等待,身后是直通楼上的扶梯。女人们坐在门口,神情严肃,装扮得宛如神像,头戴钱币串成的冠冕。入夜以后,这条街便活跃起来。楼上亮起灯光,女人背对灯光坐在楼梯口,仿佛坐在光明的神龛里,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只能看见冠冕上的金币闪闪发亮。所有的女人似乎都等待着我,只等我一个人。要想上楼,只需向冠冕上添一枚小小的硬币。女人站起身来,随手将灯熄灭,引着客人走进狭小的房间,端上小杯咖啡招待客人,然后在低矮的沙发床上,与客人发生关系。

*

比斯克拉的花园——

亚特曼,你在信中写道:“我把羊群赶到棕榈树下,等待着您。您快回来吧!那时春意又会挂满枝头,我们将一起漫步,什么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