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丽·R.金

圣克鲁斯书屋

加利福尼亚州,圣克鲁斯

任何一个充满活力的社区,书就是它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早在我成为作家之前(可能是二十二本书出版之前?),我就知道这一事实。但最近随着我沉浸于一本以1929年的巴黎为背景的小说中,这一事实又浮现在我脑海里。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曾经去过巴黎休假的美国士兵发现他们的心灵和思想有一部分留在了那里,就像歌里唱的:“你要如何把它们留在农场?”[53]

更实际些来说,这些年轻人还发现在1920年代早期的汇率情况下,手握同样数额的美元能让他们在塞纳河边生活得比在哈德逊河或者俄亥俄河边更久、更惬意,或许甚至足够支撑他们完成一本小说、一卷诗集或一屋子的画。

“迷惘的一代”由此聚集在房租低廉、酒水充足的左岸区,并且立马就在一家书店里找到了自己的心跳所在。

一个名叫西尔维娅·比奇的小个子美国女人也在战争期间爱上了巴黎,还给自己编了一个留下来的借口:“光之城”需要一家卖英文书的书店。(噢,书商这个族群总有种乐观精神!)莎士比亚书店,她的书屋抑或是借阅图书馆,在左岸区开张了(这里的商业租金也便宜)。对一开始只有一小群、后来形成庞大群体的讲英语的外籍人士来说,它来得正是时候。不论法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来这里买书,还留在店里聊天。欧内斯特·海明威和安德烈·纪德,T.S.艾略特和埃兹拉·庞德,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阿莱斯特·克劳利,曼·雷和格特鲁德·斯泰因,各种奇怪的组合在此相遇,在书丛中交往。他们买(或者更多的时候是借)最新的小说;他们领取自己的信件(家里寄来的十分重要的支票!);他们给西尔维娅看他们的手稿。当然,作为艺术家,他们还向书商借钱,允许她接济他们,并请求在书店楼上的公寓里借住。

接受最多帮助的是詹姆斯·乔伊斯。他是一位失业的英语老师,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一本写不完的书。莎士比亚书店给予他支持,从情绪上、艺术上,而最重要的是在财务上。大家一致认为《尤利西斯》是一部天才之作,但它也是一本如此笨重的书,还被视为十分下流,没有出版商敢碰它。于是西尔维娅·比奇转手开始做出版,将几年生命耗费在这本小说和作者无穷无尽的校订上,要不是朋友相助,她早就破产了。最后离开时她一无所有,只知道她给世界带来了一部英语文学扛鼎之作。

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值得庆幸的是,不是每个书店都被要求去充当《尤利西斯》的助产士。并非所有的书商都如此……让我们称之为“敬业”,虽然我脑海中浮现的其实是“疯狂”二字。然而,我知道的所有书店都在坚定地支持文学,也坚定地位于社区的核心。

比如圣克鲁斯书屋(Bookshop Santa Cruz)。

这家书屋于1966年开业,我遇到它是在几年后。我来到这座城市读书,闲逛时走到了主街上这座古老的砖结构建筑里。那时它就是一家舒服的书店,为尼尔和坎迪·库那蒂所有。店里的木地板踩上去发出让人开心的嘎吱声,老旧的扶手椅分散在店内各个角落,总是坐满了顾客,这是一座似乎有隐藏通道和神秘洞穴的建筑,像城镇周围的山丘。我怀疑这里的地下室里住着一群魔术师,又或者是炼金术士。

这是我知道的第一个书店。受到本性和根深蒂固的搬家习惯的影响,我们家几乎只光顾图书馆。二十三岁时,我在书屋买了我的第一本精装小说:詹姆斯·克拉维尔的《幕府将军》。图书馆的版本是两卷,但我只能找到第一卷。谢天谢地,圣克鲁斯书屋救了我。

这些年来不知道它救了我多少次。这栋红砖房里保存着圣克鲁斯的宝贝,乐趣在此等候,知识在此潜藏,所有最有趣的人都在这里等着你。

它就是这座城市的心跳所在。

我常去圣克鲁斯书屋。我会买一本书,然后走到书屋后的“一文大学”咖啡馆,在咖啡香里,一边听着涉及各类话题的讨论,一边开始读书。书店每年11月初办生日聚会时,我都会顺便来访。这些年来,我的购买记录就能描绘出我生活变化的过程:从世界宗教到蔬菜栽培和木工,接着是旅游指南,然后是怀孕手册和儿童图画书。(我的孩子是抱着书长大的,不像他们的母亲。)多年来,书屋一直是我生命中充实而必要的一部分。

接着,洛马普列塔地震袭来。

圣克鲁斯遭受重创。1989年10月17日,下午5:04,居民死亡,道路开裂,建筑支离破碎,其中就包括圣克鲁斯书屋这个砖结构的舒适家园。它的墙壁剧烈颤抖。店里所有的珍贵宝贝从架上倾落,成堆地散落在地上,被隔离在城市的红色危险标识后,无法触及。粉碎机的落锤已在待命,只等高速公路重新开放。四周都是受到惊吓的居民,大家烧着自来水,从地毯里挑出玻璃碎片,在黑暗中入睡,在一次次余震中品尝着恐惧。

这个城市的心跳停止了。

而尼尔和坎迪看着彼此,正了正肩膀,带着他们这个族群天生的疯狂乐观精神,宣布书店今年的生日聚会将如期举行。这是自地震之后城里出现的第一缕希望。聚会之后不久,市中心的停车场里搭建起了临时零售帐篷(正式的名字“展棚”从未真正流行起来),数以百计坚定的、心怀感激的朋友现身抢救圣克鲁斯的宝贝。他们戴上安全帽,把书带到安全地带,清理它们身上的灰尘和伤痕。11月底,在这个持续被混乱和负面消息缠身的社区里,圣克鲁斯书棚开门营业了。

我们在书棚里买了三年书,在它稀疏的书架间挑选圣诞和生日礼物,寻找家里没有的儿童故事书,买有关罐头和猫的书……尽一切努力来帮助书屋生存下去。最后当新店终于开张时,居民们再次站出来把书从昏暗破旧的帐篷里搬回到格外明亮、现代而宽敞的新店里,这次是以胜利之名。

圣克鲁斯的心又开始跳动了。

圣克鲁斯书屋的新店开张两个月后,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了。从那年起,我在书屋里办了很多次朗读会、买了(并签了!)无数本书。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晚餐前和看电影前跟人约在那里见面,在隔壁咖啡屋喝下了几加仑的拿铁。这些天我带着小外孙在逛儿童区,虽然我失去了对种菜和罐头书籍的兴趣,但我会买很多本精装小说。

我们这些记得它原来咯吱作响的黑木地板、看着它从废墟中拔地而起并为它感到欢欣鼓舞的人,不把这个地方视作理所当然。我们珍视这家书店,我们参加书店活动,我们让它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在那曾经满目疮痍的地方,现在站立着一个生机勃勃的社区,充满活力和思想,书是它脉管里流动着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