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救赎(第2/2页)

普拉茨的口吻平静,仿佛一个试图从所有角度检视问题的人,却在他表面的热忱之下始终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他肯定了自己的“物质主义”,换言之,他拒斥了一切精神禁欲主义(“说白了,我对精美的家具有恻隐之心,对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则没有”),也拒斥了所有将人类贬低为单纯的生物的、生机论的、存在的、心理的或经济的本能的企图。

人类乃是人类在万物中留下的痕迹,人类即是作品,管它是一部尽人皆知的杰作,抑或是某个时代无名小卒的作品。正是人类接连不断地传布作品、物品和符号,才令文明变成我们这个种族的栖息地,变成我们的第二本性。如果我们否定了如厚重尘云般将我们团团围绕的种种符号,我们将无法生存。普拉茨重申:人类乃是人与物之和,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他在诸多物中辨认出自我,是因为自我在物中成形。

写到这里,我试图做出的推断开始从普遍滑向特定,或者滑向私人,因为我突然明了,物的散布与收藏的逻辑(代表了某种统一和整体性)在本质上是同一的。我也突然明了,占有的机制(或至少是占有欲的逻辑)永远潜藏在人与物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绝不会自己走向灭亡,因为其目标在于人要从物中识别出自我。占有显然对达成这一目标提供了帮助,因为它使得人可以长期观察物,思索物,与物共生。(可是普拉茨还在书中追寻他挚爱的物,追寻不具备肉身的文字,变成了一位名言、典故、指涉的收藏家。普拉茨向我们证明,这种具象的热忱如何能够倾倒在非物质的物上。)

而物与人的识别还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因为物绝不仅仅扮演被动的角色。

通过经常的训练,收藏家能够在街对面迅速注意到古董商店,能够在赝品和仿制品中听到真品对他的大声呼唤。将好物从这些有辱斯文的低贱之物的污染中拯救出来,是多么令人心满意足啊!我常常听人说,如果这些家具有口能言,人们将会从它们口中听到源源不断的感激之言。书架会急不可待地敞开它的玻璃门,欢迎那些值得存在书架上的图书;扶手椅会将你拥入怀中;书桌会铺展开来,为你的笔头注入新鲜的灵感。我深信(这可不是什么天方夜谭),当家具被放置在恰当的位置时,它们必会身体舒畅(我差点就说出了“身心舒畅”)。

这个摘自《老收藏家》(“Vecchi collezionisti”)一文的段落与作家普拉茨,或叙述着普拉茨的文集自是属于同一个类型的文字。我还将枚举其他两位同样悲怆的幽灵:如今已经年老体衰,在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的钟表收藏中逡巡的查理五世[59],以及被革职流放,夜晚时在画室里同画作收藏永别的马萨林枢机[60]。这种与物的恋爱关系在根底之处有着一层哀伤的意味,那么最后的陈词就留给那些禁欲生活的拥趸们说去吧。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