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间的形状(第2/2页)

(那天晚上,电视上播放了东京的白日场景,即使对完全听不懂电视解说的人来说,这些场景也足够清晰易懂了。在快速切换的画面中,骚动的示威者低着头,他们的队伍像长蛇一样蜿蜒前行。警察高举着盾牌和长棍向前行进。他们冲锋、混战,对着地上的某人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是更长的典礼庆祝队伍,捧着鲜花,举着旗帜和灯笼的小孩。矮小的天皇坐在大厅里,穿着燕尾服,发表讲话。他的目光透过眼镜上上下下地朗读着演讲稿。他的旁边坐着头戴帽子,身穿浅色衣服的皇后。第二天的报纸说,天皇在演讲中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受害者表达了诚挚的歉意。)

人们抵达一个新国度时,总是试图将看到的所有事物联系起来。在新干线上,我时而阅读人们对天皇的评论,时而观察那位镇定自若的老太太。在这列满是商人的火车上,她依然被很好地服侍和尊敬着。而我之所以能看出那些乘客是商人,是因为他们的膝盖上放着预算文件、危机预防方案、机械和建筑蓝图。

在日本,人与人之间无形的距离比有形的距离更明显。在东京,包围皇宫绿地的水渠旁有一条主干道。东京的每条道路永远都在发生交通堵塞,唯独这条马路永远安静异常。皇家庭园每年只对公众开放两次,但是一年到头都会有一批批朝拜者乘着大巴来到这里,在举旗子的女侍者的带领下,步行到二重桥前的广场(这里是游客在寻常日子中能够进入的最深处)上拍照,再进去就是天皇住所,里面据说美丽得犹如人间仙境。像我这样勤快的游客自然也去了皇宫,可是除了执勤警卫、一座双拱桥和垂柳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

年轻女孩坐到老太太身旁,有说有笑。老太太却默不作声,神情严肃,不回应,也不转头,只是盯着前方。女孩继续愉快、轻松地说着话,似乎在东拉西扯地闲聊,临时编出故事和玩笑。她把这种交流方式运用得自信而得体,仿佛是一种天生的、运用自如的行为准则,又好像在钢琴上演奏变奏曲。老太太呢?沉默、严肃、冷酷。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在听女孩讲话。她就好像坐在收音机旁,听着广播,不用做出任何回答。

总之,这位老太太既让人讨厌又令人害怕。她完全是一个傲慢的自私鬼!一个怪物!像我这样总是尽可能避免对不确定的事物做出判断的人,都能够被她激得勃然大怒。我已经把这位老太太看作是某种可怕不公的化身,心中对她燃起了熊熊怒火。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她凭什么让别人这么围着她团团转呢?随着我越来越欣赏女孩的优雅、乐观和礼貌(这些品质对我而言同样神秘难解,而且我觉得它们遭到如此的冷落实在是不可饶恕),我对老太太傲慢的态度也愈加不满。

如果我仔细深究,此时困扰着我的实际上是一种极为复杂混乱的心绪。我心中定然有着反抗的冲动,敦促我与这位年轻人团结起来,反对年老者的霸权,也敦促我与那些被践踏的人结盟,反对统治者的特权。我的心绪中肯定包含这些因素,但也许其中还有另外的缘由:比如一层隐含的嫉妒意味,因为我始终想要站在老太太的立场,非常生气地告诉她:“笨蛋!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西方,从来就没有人像你这样被人服侍?难道你不知道在西方,从来就没有老人能够受到年轻人的如此爱戴吗?”

只有当我将内心冲突具象化之后,我才有望深入了解这个秘密并且破解它。但事实当真如此?我对这个国家的生活谈得上任何了解吗?我从未在日本人家中住过,而且在这趟日本之旅中,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机会对日本人的家庭生活进行观察。

在传统的日本房屋中,薄薄的移门就好似舞台上的幕布,仿佛容不下任何私密性。可是现实状况恰恰相反,在这样的房子里,房间内外被一种难以逾越的心理界线分隔开来。这种断言的证据就在藏在房屋的图像表达之中。14世纪的西方画家曾为描绘室内布置,想出了一个高明的解决办法,其原理在今天看来一目了然,即废除墙壁,让整个房间像剧院的舞台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但在几个世纪以前,12世纪的日本画家已然找到另一种方法,虽然不够直接,却能更加完整地描绘出室内的物件,一方面探索了房间内部的视觉空间,另一方面尊重内部与外部的隔离:他们把屋顶给废除了。

在展现平安时代的文雅宫廷文学原稿的卷轴画中,这种名为“吹拨屋台”(即没有房顶的屋子)的画法以倾斜的视角将薄如纸片的人物置于高度犹如屏风的隔间、门框和墙壁之间。这样的画法使得我们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同时发生在多个房间里的事情。

每当我的目光越过椅背看向两位女士,她们的状态都会发生改变:现在轮到老太太讲话了,不过她语速很慢很谨慎。这就对了,现在两位似乎达成了完美的相互理解。

几天前,我在东京的一座博物馆观摩了一些以紫式部的日记和小说为灵感而创作的优美画卷。如今,一个满面微笑,颈项、肩膀、手臂处处优雅镇定的年轻女孩,就像紫式部小说中的人物出现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中,令这节列车的内部仿佛一间吹拨屋台,透露又隐藏了这幅画卷中隐秘生活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