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

伊巴涅斯

居民们从郊野的各个方向,跑到巴思古阿尔·加尔代拉的茅屋来了:他们怀着又激动又害怕的复杂心理走进了茅屋的门。

“孩子怎样了?好些了吗?……”那个被自己的妻子,妻妹们,远亲们(他们都是为了那件不幸的事而聚集拢来的)包围着的巴思古阿尔,又忧郁又满意地接受着那些邻人们对他儿子健康的同情话——是的,他好些了!两天来这件把全家闹得昏天黑地的可怕“东西”已经不来折磨他了。而那些沉默寡言的农民——加尔代拉的朋友们,正如那些激动得喊出声来的多嘴妇人一样,把脸伸到卧房的门里,胆怯地问:“你怎样了?”

加尔代拉的独子就在那儿,有时遵照他母亲的命令躺着,他母亲认为病人不可能不需要肉汤和静卧;有时坐着,手托着腮帮,眼睛呆望着房里最黑暗的角落。那父亲呢,当他独自个的时候,便皱起粗大的白眉毛,在那荫蔽着他房门的葡萄棚下踱来踱去,或者由于习惯,会向附近的田亩看上一眼,可是他却绝对没有弯下身去拔那已在田里长出来的野草的心情了。这片靠了他的血汗的力气才变得肥沃的地,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结婚很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是一个刚强的孩子,像他一样地勤勉又不多说话。他是一个不用命令和威吓就能尽自己的责任的农民,而且当要灌溉,要在星光下就给田亩灌水的时候,他从来不会不在半夜里醒过来的;清早一听见鸡啼,他便会立刻从他的铺在厨房里的一张长凳上的、孩子睡的可爱的床上掀开被窝和羊皮,跳起来,套上他的草鞋。

巴思古阿尔老爹从来没有对他面露微笑。他父亲是拉丁式的父亲9,家里的可怕的主人,他在工作之后回来独自进食,由他妻子带着服从的态度站立着侍候。

可是在这无上的家主的严肃的面具之下,却深藏着对于这个儿子——他的最好的作品的无限宠爱。他驾榻车驾得多么敏捷啊!他使唤起锄头来,一上一下的那么用劲,好像把他的腰带都要崩断了,他的衬衫湿得多厉害啊!谁能像他一样地骑驴子不用鞍子,而且姿势优美地只用草鞋尖儿往那畜生的后腿上一碰就跳上了驴背呢?……而且这个种地的人既不喝酒又不喜欢和别人吵嘴。当征兵抽签时,他运气好抽出一个好数目来;在圣约翰节,他又就要和附近的一个庄子的一个姑娘结婚了。那时她不会不带几块田地到她公婆的茅屋里来的。巴思古阿尔老爹所梦想着的是一个快乐的将来;幸福,家族的传统能够光荣而平稳地延续下去。当他年老的时候,另一个加尔代拉会在他祖先垦肥了的土地上耕作着;那时有了一大群逐年增加的孩子,那些小“加尔代拉”会在驾着犁的马的周围玩耍着,会带着几分害怕的看着他们的言语简单,老眼里流着泪水的,坐在茅屋门前晒太阳的祖父!

主啊!世人的幻想是怎样地消灭了啊!……礼拜六那一天,小巴思古阿尔半夜从他未婚妻的家里回来,在田野的小路上有一条狗咬了他;一头坏畜生,它一声不响地从芦苇丛里窜出来,而且正当那年轻人俯下身去拾石子掷它的时候,它已经在他的肩头很深地咬了一口。他的母亲,她是每夜当他去探望未婚妻的时候,总要等着给他开门的。那夜一看见他肩头的半个乌青圈儿和红红的狗牙齿印,她不由得惊喊起来,急匆匆地跑进茅屋里忙着准备汤药和敷药。

那孩子见了这可怜妇人的着慌样儿,哭起来了。“不要响,妈妈,不要响!他被狗咬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身体上还留着许多狗牙齿印,那是在他儿童时代,他到园子里去的时候向茅屋的狗抛石子的结果。加尔代拉老爹由于过去的经验却在床上毫不紧要地说:明天他的儿子可以上兽医那儿去。兽医会用烙铁在他的伤口烙一烙,那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就是他的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年轻人是那些开辟伐朗西亚的摩尔人的好子孙,他镇定地让人给他施行手术。一共是四天的休息。就是在这四天的休息中,这个勤劳的人还要带着伤想用他痛楚无力的手臂去帮助他的父亲。礼拜六,当他在日落后到了他未婚妻的田庄上的时候,人们总是问着有关他健康方面的消息:

“喂!那个伤处现在怎样了?”他在他未婚妻的询问的目光下快乐地耸耸肩膀,随后这一对儿便在厨房的尽头坐了下来。他们在那儿互相脉脉含情地对看,或是谈论些买家具和新房里的床的事情,他们俩谁也不敢挨近对方,坚持着严肃的态度;正如他未婚妻的父亲笑着所说的一样,他们在彼此之间让出了一个可以“操镰刀”的地位。

一个多月过去了。只有做母亲的还没有忘了那桩意外之事,她焦虑地看着她的儿子。啊啊!圣母啊!郊野似乎已被上帝和圣母遗弃了!在当伯特拉的茅屋里又有一个孩子给疯狗咬了一口,现在正活受着地狱般的痛苦。村庄里的人都怀着恐怖去看那可怜的孩子。这是受到同样不幸的母亲所不敢去看的景象,因为她想着自己的儿子。啊!假如这个小巴思古阿尔,这个像一座塔似的结实高大的小巴思古阿尔有了跟那个不幸者同样的命运呢?……

一天早晨,小巴思古阿尔不能从他睡着的那条厨房里的长凳上起来了。他的母亲扶他上了那张占据卧房一部分地位的婚床,那卧房是茅屋里最好的一个房间。他发着烧,在被狗咬过的地方感到痛得厉害;一阵阵的寒噤来个不停,他牙齿打着牙齿,而眼睛又给一层黄黄的翳遮黑了。那时,本地最老的医师霍赛先生骑着他颠簸的老驴子,带着他的百病万灵药和渗过脏水的缚伤口的绷带来到了。一看见病人,他就皱了皱脸。这病是厉害的,非常厉害的!这病只有那些伐朗西亚的名医才能医治,他们比他懂得多。

加尔代拉驾起他的马车,把小巴思古阿尔送上马车。那个孩子的病的发作期已经过了,他微笑着,说只感到一点儿刺痛了,回到家里,做父亲的似乎比较安心了。一个伐朗西亚的医师给小巴思古阿尔扎了一针。医师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对病人用好话劝慰了一番,但是又一边盯着他看,一边埋怨他这么晚才来找医生诊治。

在一礼拜内,这父子两人每天都到伐朗西亚去。可是有一天早晨,小巴思古阿尔不能动弹了。病又发作了,比前一次更凶,使那可怜的母亲吓得叫起来。他的牙齿轧轧地响,他叫喊,嘴角喷出泡沫;他的眼睛似乎肿了,发黄而凸出,像两粒很大的葡萄。他的肌肉抽动着,站起身来;他的母亲攀住他的颈项而且惊喊着;加尔代拉,那沉默而镇定的力士呢,却沉着地用力紧紧抱住小巴思古阿尔的手臂,并且强迫他躺下来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