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艾蒙

脸上带着勉强诚心的微笑,他们从咖啡店的小圆桌上互相望着;虽然他们在相逢的最初的惊讶中,已不假思索地又用了那种“你,你”的亲切称呼,他们却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谈谈的话。

把手搁在分开着的脚膝上,挺直了肚子,谛波漫不经心地说:

“你这老合盖!你瞧!我们又碰头了!”

那个交叉着两腿,耸着背脊,缩在自己的椅子上的合盖,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回答:

“是呀……是呀……我们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可不是吗?十五年!真长远了!”

当他们说完了这话的时候,他们一齐移开了他们的眼光,凝望着人行道上的过路人。

谛波想着:“这家伙的神气好像不是天天吃饱饭似的!”

合盖偷看着他的旧伴侣的饱满的面色,于是他的瘦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显出了苦痛的形相。

大街上还有雨水的光闪耀着,可是云却已慢慢地飞散了,露出了一片傍晚的苍白的天空。在那在房屋之间浓厚起来的暗黑的那一边,我们几乎可以用肉眼追随那竭力离开大地的悲哀的表面,而钻到天空里去的消逝的残光。

隔着那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那两个男子继续交换着那些漫不经心的呼唤:

“你这老合盖!”“你这老谛波!”

他们于是又移开了他们的目光。

现在,夜已经降下来了。在咖啡店的热光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差不多是兴奋地谈着。他们在他们的记忆中把那些他们从前所认识的人,又一个个地勾引起来,每一个共同的回忆使他们格外接近一点,好像他们是一同年轻起来似的。

“某人吗?……在某地成了家,立了业……做生意……做官……某人吗?娶了一个有钱的太太,妆奁真不少,和他的岳家住在一起,在都兰……‘小东西’吗?也嫁了,不知道是嫁给谁……她的弟弟吗?失踪了。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灭……”

“还有那个马家的小姑娘……”谛波说,“你还记得马家的那个小姑娘吗……丽德……我们在暑假总和她在一起的。她已经死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我早知道了。”合盖说,于是他们又缄默了。

大理石面的桌上碟子的相碰声,人语声,脚步声,大街上的喧嚣声:这些声音,他们一点也听不见了;他们不复互相看见了。一个回忆已把一切都扫除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那么真实那么动人的回忆;从这回忆走出来的时候,人们便像走出一个梦似的伸着懒腰。一个大花园的,一个有孩子们在玩着的,浴着日光围着树木的草地的回忆……在那片草地上,有时他们有许多孩子,一大群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有时却只有他们两三个人。可是那个丽德,那个小丽德,都老是在着的。丽德不在场的那些日子,是决不值得回想起来的……

谛波机械地拂着他膝上的灰尘说道:

“马家在那边的那个别墅真美丽。他们总是在七月十三日从巴黎到来,到十月里才回去的。你呢,你常在巴黎看见他们!可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呢,我们只每年看见他们三个月。”

“现在什么也都卖掉了,而且改变得连你认也认不出来了。当丽德死的时候,可不是吗,什么都弄得颠颠倒倒的了。在她嫁了人以后,你恐怕没有看见她过吧,因为她住到南方去了。她变得那么快,她从前是那么地漂亮的,可是当她最后一次来到那里的时候……”

“别说了!”合盖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说,“我……我宁愿不知道好……”

在他往日的伴侣的惊愕的目光之下,他的苍白的脸儿上稍稍起了一点儿红晕。

“总是那么一回事。”他说,“我们从前所认识的女人们,小姑娘或是少女,而后来又看见她们嫁了人,或许生了儿女,那当然是完全改变了的。如果是别一个人,那是与我毫不相干的,可是丽德……我从来没有再看见她一次过,我宁愿不知道好。”

谛波继续凝看着他,于是,在他的胖胖的脸儿上,那惊愕的神色渐渐地消隐下去,把地位让给了另一种差不多是悲痛的表情。

“是的!”他低声说,“那倒是真的,她和别人不同,那丽德!她有点……”

这两个人静默地坐着,回到他们的回忆中去了。

那花园!……那灰色的石屋;后面的那两棵大树,和在那两棵大树之间的草地!草地上的草很长,从来没有人去剪。人们在那草地上追斑鸠。还有那太阳!在这时候那里是老有着太阳的。孩子们从沿着屋子的那条小路去到那花园里去,或是小心又急促地一级一级地走下阶坡,然后使劲地跑到那片草地上去。一到了那边,便百无禁忌了。人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四面都有墙、树和那似乎在自己旁边的各种神仙等等所守护着的仙国中,便呼喊起来,奔跑起来;这是一种庆祝自由和太阳的沉醉的舞蹈,接着丽德站住了,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来玩!”

丽德……她戴着一顶大草帽;这大草帽在她的眼睛上投着一个影子,而当人们对她说话,对她说那些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话的时候,人们便走到她身边去,走得很近,稍稍把身子弯倒一点,又伸长了脖子,这样可以把她的那张遮在影子里的脸儿看得清楚一点。当她突然严肃起来的时候,便呆住了,向她伸出手去,看她是不是真的发了脾气;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便有了一个预备做叫人喜从天降的事的仙子的又有点儿神秘又温柔的神气。

人们玩着种种的好玩的游戏;那游戏中有公主和王后,而那公主或王后,那当然是丽德。她终于不再推拒地接受了人们老送给她的那称号。她围着一大群的宫女;为怕那些宫女们嫉妒起见,她非常宠幸她们。有时候她柔和地强迫那些男孩子去玩那些“女孩子”的游戏,他们所轻蔑的循环舞和唱歌。起初,他们手挽着手转着圈子,脸上显出不乐意和嘲笑的神气。可是,因为尽望着那站在圈子中央的丽德,望着她的大草帽的影子中的皎白的脸儿,她柔和地发着光的眼睛,她的好像噘嘴似的在唱着古歌的嘴唇,他们便慢慢地停止了他们的嘲笑,一边盯住她看,一边也唱着: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他们分散了,他们老去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没有重逢过。可是,那在许多年以后重逢到的人们,却只要说一个名字,就可以一同勾引起那些逝去的年华和他们的青春的扑鼻的香味,就可以重新见到那个在屋子和幽暗的大树之间,在映着阳光的草地上朝见群臣的,妙目玲珑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