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悼亡:昆仑觞(第4/8页)

现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让我们随时都可以和各种相爱着的、暧昧着的人面对面,而实用主义的态度和浮躁焦虑的情绪也催使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向对方传递爱的讯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还能够明白地知晓:有一种距离叫阴阳相隔,有一种辛酸叫相逢不识,有一种情结叫对窗梳妆,有一种追忆叫年年断肠。怕是只能从那些远古的枯黄纸页中寻得一丝踪迹了。

如果说奈何桥是全宇宙的心碎边界,那么苏轼俨然站在桥的这一头,为古往今来无数悼念爱人的悲怆灵魂咏尽了内心的凄苦和怅然。

也许,当死亡没有将我们和爱人分开的时候,它的阴影并不能在我们之间筑起实实在在的高墙。所以现代人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爱是高调的宣言、直接的占有、无尽的厮守,抑或抵死的缠绵;显然已经忘记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们是怎样用矢志不渝的忠贞和略显笨拙的情态去歌颂爱、享有爱和缅怀爱的:

午夜梦回,一轮明月隔着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镜前人发如雪,鬓凝霜。只是再皎洁的月光也难免凄凉,藏不住的古铜色阴翳是脸上静默无言的相思泪,是心中无法开解的胭脂扣。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年,丹岩赤壁下,绿水泓中,他抚掌三声,唤鱼而出,自是美景岂能无美名,就手书“唤鱼池”以记,谁知,王弗差丫鬟送来的题名也正是“唤鱼池”三字,正是这样的不谋而合,韵成一段“唤鱼联姻”的佳话。

初婚那一年,苏轼19岁,初露才华、满怀抱负,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气像是风中飘不散的歌谣;王弗16岁,双眸如星,粉面如桃,自有一种淡墨染不出的风情。

自此,她是他读书侧畔的良伴,“幕后听言”的贤内助、纯真无邪的师妹,年少情深的发妻。

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无从选择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对命运的顺应中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羁绊、三生石上的侥幸刻痕了。他与她,何其幸也!

想来,即便是漫长岁月的单调乏味,也难敛住那眉州少年脸上的得意春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如果能够一眼望到白头,那么生活可能从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艳词了。然而世事无常,相爱终是难得久。仅仅11年之后,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11年的岁月说长也不长,从青涩的少年到热烈的盛年,风景还没看透,红豆还没熬成缠绵的伤口;11年的相守说短也不短,他已经把她对窗梳妆的身影泼墨成一卷写意画、定格成一帧胶片,留待以后的岁月里一边苍老,一边回忆。

11年的记忆说长也不长,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11年的缘分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他和她在经历了下一个10年之后于清亮的梦中再次相见。

我们在千年后无从得知苏轼痛失爱妻时是如何的销毁骨立、黯然神伤,只有像这样细细地听,他那些凄清幽独的心声,让那淌了千年的泪流进我们的心里。

王弗去世后的10年间,宋神宗驾崩,宋哲宗继位,司马光被任命为宰相,苏轼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同时担任小皇帝的伺读一职。

此时的他已续了弦,续娶的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润之。据说这位王润之的身上隐约有其堂姐的风韵、才情。

苏轼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点对前妻的怀念,我们不得而知。这时的宣仁皇太后和小皇帝十分赏识苏轼,40岁的他在政治上春风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儿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终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静静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会让他日夜挂念,也绝不可能就此简单地淡出记忆。虽不致时刻都隐隐作痛,却也不免在岁月的流逝中悄无声息地蓄积着、发酵着,酿造出一种愈来愈浓烈的情感。

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却不滥情;喜新,却不厌旧,苏轼正是这般对世间之人、情、事、物有着极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说要足够坚强才敢念念不忘,在阴阳相隔的10年间,他不论经历怎样的世事变迁,从未停止过那个“纵使相逢”的痴心迷梦。奈何岁月如刀,日日萧索当年的面容,皱纹爬上了额头,银霜落满了发丝,浮尘的苍老把年轻的容颜暗中偷换。这样下去,两人纵使还有未尽的前缘,也只能落得相见不识、擦身而过的遗憾。

10年的光阴,正如一生时光的界碑,也是尘封心门的钥匙。那些窖藏得严严实实的陈年老酒,将在这个时候被悉数打开,极为苦涩,却也极为馥郁,恐怕只有怀着相同心事,妄图和逝者对话的痴情守望者们才能尝尽个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乡,而乡愁的缘起很大程度上并不仅仅因为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而是因为那些不可逆转的人和事,还有那些白驹过隙般一去不返的时光。还好,我们在半梦半醒的迷醉中总能模糊生与死的界线,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员一般,苏轼在梦中又一次闯入故居前那个熟悉的庭院。内心强烈而绝望的企盼让他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如同青涩少年般跌跌撞撞,难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见窗前那张熟悉的脸,低垂着眼帘,正用娇艳欲滴的颜料轻点朱唇,一如当年站在初春池边,袅袅婷婷、含羞带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样的“敏而静”,而他,有口不能言语,有手无法触碰,唯有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泪万箭齐发般穿过眼睑,穿过自己炽热的胸膛,却在此时蓦地想到:原来她也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同样的相思之苦,做着同样的再相逢的迷梦。

长满矮小松树的山岗,荒烟蔓草的坟头,每个肝肠寸断的月明之夜,坟墓内外的两人,纵有满腹的离愁别恨,又该说与谁听呢?

古往今来,到底是歌者的心灵本身酝酿着无尽的凄楚,还是无尽的悲剧造就了伟大的歌者,我们无从拷问。惟有在起风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听那些遥远心灵的悲鸣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所写:像这样细细地听/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像这样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觉化为乌有。

在这样的尘世,容我们抛却种种机关算计,就像这样,在今时今日,与一阙词相对,与那些远古而来的相思一起落入爱情的深渊。

情深的悲剧,以死来句读——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