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叔

吴叔要带我去看他给自己修的墓,虽然我觉得这事有点怪,还是跟着去了,那地方在城东的山里。

吴叔十七岁入伍,在黑龙江当工程兵。退伍后,因为力气大,被分配到铁路上铺轨,专门扛铁轨。父亲亡故后,吴叔想照顾老母,便申请回乡工作,被安排在水泥厂当保安,一直干到退休。

十年前,吴叔的母亲过世,他伤心欲绝,每天下班后步行到坟山,跟亡母说说话,坐到天黑再回家。他经常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大墓,主碑有一人多高,和两侧斜开的附碑架起屋盖飞檐,檐下可供两人避雨,此外还有龙凤柱,包坟的石圈上刻有《二十四孝图》。再回头看母亲的小坟包,吴叔不由得心酸落泪,向石碑匠打听圈坟的价格,竟要两万多而且耗时,立碑也要五六千。当时,他的工资才八百,消费不起,一狠心——干脆自己来!正好在水泥厂工作,打不起石头的,就打水泥的吧。

为了运送水泥,吴叔学会了驾驶,花两千块钱买了一辆快报废的面包车,每天一下班就带着饭和水泥赶往母亲的坟地。先砌台阶,从山脚直通墓前。吴叔没做过泥瓦活,买了全套工具现学。又买了电瓶,以便夜里开工,每天干到十一二点才回家。夏天夜里他索性带着蚊帐,就在坟前睡了。平时,吴叔还格外留意各种与孝相关的图案,记在心里,回去试着画出来,熟练后,再在坟包水泥上刻成图。

一年来,吴叔将自己所有的知识技能和艺术想象力都献给了母亲,一座令人瞩目的七彩大墓拔地而起,台阶两侧两条大龙盘曲而上,在对山都能远远看到。他说:“小时候饭量大,我妈养我不容易,一辈子凄苦,我不对她好点不成人嘛,死了也要让她好好热闹热闹。”完工后,吴叔还不甘心,每有新的想法,就去加工。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的创造力枯竭了,既满足又失落。然后在坟前杀了一头猪,宴请亲朋和附近村民。自此,他经常独自去欣赏自己的杰作,带上二胡,拉几曲给母亲听。

吴叔无法遏制心里滚滚的创作欲望,每每带着工具来,也不知道能再加工点什么,便感到格外空虚。于是,他琢磨也给自己修一座墓。在城东去往长坡的山路边,吴叔觅得一块荒地,之所以挑在路边是因为:“光是给自己搞个安身之所有什么意思,我还要盖一座凉亭嘞,哪个走累了,来坐一会儿。你晓不晓得那边的农民赶一次集要走两个多小时,妈吔,累得要死哦,有个歇荫的地方还不高兴死。时不时有人陪一下,我在下面也安逸啊,是不是嘛。”

吴叔看中的地方在路弯处,坐北朝南,正对着两山之间,可远眺数里外的火焰山。他很喜欢这个位置,奈何此处没有合适的平地,于是又开始自学风水,测地理,拉线量地。先打好一口井以便取水,再开石挖土,生生把一面陡坡挖进去,现出一块进深五六米、宽十余米的平地。吴叔喜欢琢磨,设计的是三米多高的活墓,有一道小门,打开门把棺材推进去,再立一块碑挡住就行。墓东侧砌了一座吊脚凉亭,拾级而上可平视墓顶。完工后,他嫌不过瘾,在西边又打了一座。吴叔觉得亭脚柱空,本想画点画上去,想了想还是对联雅致,便买了笔墨纸砚。停工时,他不是去母亲坟前看看,就是在家学写大字。

这时,吴叔已年过六十,退休了,可以整天泡在山里。路过的村民起先把他当疯子看,后来也跟他搭话递烟,熟悉起来。因为修墓,吴叔的风水知识与日俱增,以至有村民办丧事请他去做法事,几次之后,他已经是有名的“风水先生”了。偶尔也有崇拜他的村民过来给他搭把手,调一调灰浆,递点工具什么的。

五百多天后,吴叔的钱都花光了,这座巨型墓和两座吊脚亭也都修好了,到处包裹着眼花缭乱的图案,凡是能收集到的,都用上了:有贴上的瓷画;有电钻刻在瓷板上的线描,还勾了色;有直接刻在水泥上的浮雕。这里一幅《八骏图》,那里一幅《青莲图》;那边“八仙过海”,这边是“五蝠捧寿”。亭子顶上画了一幅八卦,还有万年历。墓门和水井之间,用五彩瓷片在水泥地上嵌出一只巨大的蝴蝶……花样百出,数不胜数。最后的考验是写对联,吴叔没上过学,练字也算是弥补了些许遗憾。谨终如此写完对联,他又空虚了。盯着路对面的一小块地发了痴——干脆再修一座大圆亭!修到一半,面包车经不起折腾,彻底报废了,他索性把车扔在坟边,背上工具走回了家,攒够钱买了一辆再来。七个月过去,他建起一座四米多高的亭子,名曰:宝山。还在亭基脚下修了一座菩萨房,开出了一大片水泥地作“观景台”。

站在观景台上,风从山坳吹过来,凉飕飕的。吴叔向我介绍他每一处的用心,说:“可惜今天有雾,看不到火焰山。”我问这些都是花自己钱修的吗,他说是啊,经常是没钱买材料了就只好停工,等有了点钱,就赶紧买水泥。“要不是没钱,至少能提前三个月。”他说,“有钱就赶紧花,花完省事,死了也轻松。来,给我和我的坟合张影。”透过取景器,我看见了一座专属于吴叔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