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清晨(第2/2页)

大约十五分钟后,终于看到了树林的边缘,铁轨上的信号灯把湿润的空气染成淡淡的紫蓝色。我激动得心跳加速,此时,才对身后这模糊的大片幽暗感到一丝后怕。

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躺下后,回想这个夜晚,那片巨大的林子里,除了黑,还有什么呢?我实在想知道它的模样,于是提前半个小时起床——天亮后,我要去林子那头赶车,要把昨夜的路清清楚楚地走一遍。

四点半,挣扎着爬起。洗漱时,拨开窗帘往外看,院墙上方晨曦微现。解惑的急切让我的动作粗糙起来。换了一双厚鞋,匆匆忙忙背上包,掩实院门,往铁轨方向奔去。夜里对距离的感知并不确切,我只知道要比往日走得远。

穿过村里曲折的柳径,淡淡湿气扑面而来。菜园边的木栅栏上爬满墨绿的牵牛花藤,一朵朵粉色的小喇叭并头摇曳。沿路雏菊不断,黄的白的,一蓬一簇挤在裸露的泥土里,自娱地灿烂着。枝枝蔓蔓的瓜藤豆藤缠绕在玉米上,花锥嫩黄,开满梢头。偶见无奇处伫立着几枝轻薄的波斯菊,粉白相间,有些绰约的风韵。往日里,我从未在四周盘游,不知花草世界近在咫尺,如今花期将过,不由得懊恼起来。

钻进铁轨下的涵洞,漆黑中露出一个四方的出口,向内扩散召唤的光芒,如同时光之门,步步挨近时觉出一种莫名的神圣感。穿过涵洞,一片森森老林耸立在眼前,看不到边的白杨笔直刚劲,凛然如庞大的城堡。站在它的坚壁下,顺着树干仰视被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敬畏心油然而起。幽冷的天光肃穆、沉静,使这去冬曾来过的地方显得异样而陌生。薄薄湿气沉在地面,越远越浓。一条小道匍匐在林间,雾蒙蒙看不到头。我抖抖肩上的包走了进去。

来到林子中央,好奇心被一点点剥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任何东西,只要放大或增多到一定规模,就会产生摄人心魄的力量。邃林深深,没有尽头,横横直直,像排列着无数孪生兄弟,毫无变化,唯有不可辩驳的秩序。环目四顾,只见密集的褐白色树群,突如其来一种渺小的无力感,甚至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惊悸,唯恐从此除了这些树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这比在黑暗中摸索更让人恐惧。我像个试图摆脱梦魇的熟睡者,被挣扎所驱赶,只想尽快逃离这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我双手拉紧背包,快步朝西边疾走,几乎要跑起来。突然一声脆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空气中颤动,震荡着耳膜,像一潭死水里激起的波澜。我仿佛被人从噩梦中叫醒,魂魄归位。接着又是一声。对啊,这声音我听过多次,一度猜测附近有个靶场。可谁会这么早起来打靶呢?我疑惑地循着声音找去。绕了几个弯,远远看见一点人影,淡淡的,在高大的树墙下显得异常微渺。放慢速度走近,渐渐看清是个壮实老汉。他上身前后摆动,手握一条粗笨的铁鞭,胳膊用力在头顶转着圈挥舞,鞭子拖过地面,土屑和枯叶四处飞溅。一甩一扽,一声暴响就从鞭梢迸出,在林子里回荡。

原来如此,我不禁莞尔。看时间尚早,便停下来听着。甩鞭的声音穿透力极强,老汉找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大概也是怕吵到别人吧?他背对我,忘我地抡着胳膊。几圈过后,似乎觉得热了,停下鞭子抹抹脑门的汗。回过头突然看见我,他遽然一惊,往后撤了半步,又忽地移开了视线。在这种状况下相遇,让彼此都成了突兀的存在。

往他身后望去,依稀看到昨夜来路横在视野的尽头。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在老人的疑惑中离开了。很快,又听到鞭鸣脆亮,荡出空旷的回响,节奏平稳,脚步不由自主地配合起来。我不时回头看,雾气越来越浓,他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密林深处。

钻出幽暗的树林,豁然大亮。对面路旁的排柳后,一顷碧野绒毯般延至远处。田野上悬雾缥缈,如絮如云,温柔地铺在熟睡的大地上。或沉凝,或轻盈,不动声色地涌动,卷合,往天空升腾而去。远山参差,被轻纱般的烟云托起,如几笔淡墨,朦朦胧胧抹在天边。太阳还需挣扎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东方天际已泛灰白,往西边的深蓝色渐变。苍穹深远,大地敷上了一层冷调的微蓝,黯淡、素洁、谐和,又略显悲怆。

大概是心情的缘故,我又闻到了久存于记忆的秋晨冷香,清新而温润。我深深呼吸,吐纳间,从鼻尖到喉部,一条冰线滑过,透进心里,弥散至全身,五脏六腑有种久违的洁净轻松。

因厌倦纷扰的城市,自搬家以来,我除了远游和工作,足不出户,把自己放置在房间里,像一块迟早会过期的巧克力,安静地悲喜着。与自然的交集仅限于院中仰望的一孔之见。晴时,日月星辰在头顶划过;雨时,院里植物饱满葱郁。季节更替中的风霜雪雾,我觉得这一方小院足以书写。却不知在自己步行可达的范围内,另有一个悄寂空幽的世界,静悄悄地摆在那里。那里有更多季节的证据,有无数的欣喜等着我去发现。那片噬人的林子里,也一定隐藏着许多的秘密。

这意外的清晨,让我持续着激动和喜悦一路往车站走去,我隐约觉得:这会是颠覆我郊区生活的一天。如果继续封闭自己,仅凭有限的经验和偶尔的释放去揣度这丰富的世界,生命不免太过单薄。今后,或许应该走走不同的路,去往不同的车站,看看不同的景,见见不同的人,让自己变得更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