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描当代中国女性(第2/14页)

于是,她们常常嘱咐儿女,对外人要讲全家都吃一样的饭菜。

经母亲告诫过的小儿女们就回答吃一样的饭菜。

于是维护了母亲家庭地位的尊严。

未经母亲告诫过,或忘了母亲告诫的小儿女们,往往“泄密”。

于是其母亲每每遭别家女人们背后的议论。

五十年代的中国女性,尤其平民阶层以及底层人家的女性,在社会上完全无地位可言。其家庭地位如何,自然的,往往的,就成了暗比高低的唯一方面。这一种互比,又往往构成女性之间的伤害。但属于只要心理承受能力强些,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儿的小伤害。不涉及直接利益冲突,企图造成更大的伤害也没可能性。但也有一方心理承受能力薄弱,或另一方尖刻得放肆,于是引起争吵之事。争吵起来,也无非由是街道组长的女人出面两厢批评一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丈夫们早饭吃得满意,对饭盒里的内容面呈悦色,则他们出门后,妻子们的心情那一天从早舒畅到晚,直保持到丈夫们下班回到家里,笑脸迎之。否则,妻子们一整天忐忑不安,并会一整天都在自责做妻子的最主要的义务之一没尽到,开门迎夫之际,表情和言语倍加小心。

对于五十年代的妻子们,侍奉好丈夫们似乎是第一位的责任。而抚育儿女反是第二位的责任了。

丈夫们上班后,家才是女人们的天下。她们的女主人的地位,才开始较充分地体现。丈夫们在家,就好比皇帝坐驾金銮宝殿。哪怕他是“明主”,而她在他眼中的地位又颇高些,也不过就是近身侍臣的角色罢了。一言一行,免不了总是要察言观色的。更有卑顺者,唯夫之命是从。经济是基础,因她们的操劳并不直接体现于奠定家庭经济基础方面,故腰板怎么也挺不起来。实际家庭地位之低,虽新中国成立以后,并无本质的改善。一半是妻,一半是仆妇。由于家庭文化背景的先天欠缺,以及夫妻二人文明意识的长期蒙昧,这一种情况,在平民之家和贫民之家,反而尤普遍,尤甚。

当年我以少年的眼,在许许多多这样的家庭里,见惯了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凳子横于前一脚跨过去,油瓶倒了也不弯腰扶一下的丈夫们,不以为怪。渐渐觉得天下做丈夫的男人们,不但必定都是这样的,而且理所当然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的丈夫们在家时,妻子们的真性情是很受束缚的,心理也很受压抑。甚至可以说,很受到心理的压迫。

当年我又以少年的眼,观察到过这样的生活现象——丈夫前脚出家门,妻子立刻获得了解放似的。她倏忽地变了,整个人的状态完全轻松了。她竟会一边干这干那,一边哼着唱着。她以熟练工的麻利里里外外同时兼顾,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居然比丈夫在家时做得还有章法。此时家务之对于她仿佛已不再是义务,而简直是喜欢干的事,从中体会着别人不大体会得到的愉快……

接着,她唤醒儿女,安排大的吃了饭去上学,帮小的穿衣服给他们洗脸。

儿女们吃饭时,她在叠被子,整理床。

待儿女们也都吃罢了,她才坐到饭桌旁。结果是饭菜凉了。倘家中还有老人,那么她得像照料儿女们一样再照料一番老人。她得热一遍饭菜,服侍老人吃。无老人,则省了份儿心。

待她也吃罢了,上学的儿女上学去了,不上学的儿女或在家里待在一个角落玩儿着,或出去玩儿了。

此时,家里一般肃静了。于是她刷洗盘碗,扫地擦灰。忙了一通,九点来钟,家清洁了。

于是她摘下围裙,自己才开始洗脸,梳头。随后,她出门了。如果是夏季,各家的女人们,都坐着小凳聚在院子里聊天。聊天是家庭妇女们传统的社交方式。她们嘴上聊着,手却不闲,或补袜子,或缝衣服,或纳鞋底儿,或绣花儿。

五十年代,毛衣属高级之物。毛线非是寻常人家舍得买的东西。所以五十年代的一般家庭妇女们,其实大多数并不会织毛活儿。她们中有些人是后来会的。是长大了的女儿们将毛线买回家,并将织毛活儿的针法带回家,她们首先向自己女儿们学的。

如果相互关系处得都很亲近,聊天是五十年代家庭妇女们最美好的时光。在那一种美好时光里,不仅愉快地完成了她们分内的事,而且增强了感情。家境好些的女人,尽量对家境艰难的女人表示怜悯,娓娓地劝说她们化解心中忧愁。她们往往会替后者们的命运一声声长叹一把把抹泪,也往往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帮后者缝缝补补,拆拆洗洗。此时,她们因自己心中的善而自我感动,自我满足。后者们当然也会受感动,也会获得被怜悯的满足。

倘非夏季而是冬季,则家庭妇女们就彼此串门儿。串门儿是她们冬季里的社交方式。自然,往往也都带着针线活儿。常有这样的事儿——张家的女人,腋下夹着没做成的一卷棉袄片儿或棉裤片儿去到李家。如果李家的女人也正做着同样的活儿,立刻让出一半儿炕面。于是两个女人相向而坐,一边各做各的,一边聊家常,聊她们少女时期的往事和家世。倘李家的女人没什么活可做,也会热情地腾出炕面,情愿帮着张家的女人做。

如若张家丈夫的鞋底儿是李家女人帮着纳完的,李家儿女的衣服是张家女人帮着做成的,乃不足为奇的寻常之事。

倘同院女人关系相处得不睦,或某一户的女人与别家的女人关系紧张,那么聊天和串门儿便由本院转移到别的院去了,可叫做交际的“外向型发展”。

于是,五十年代男人们训斥自己的女人或私议别人家女人的一句话往往是——“就生了一张嘴两条腿,串遍了街!”

倘在同一条街上也知音难寻,那么她们便向别的街上去寻。

由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每是极方便的事。往往从本院或邻院的什么地方,比如矮墙的豁口处,比如两间房子的夹隙,就可以穿行到前一条街或后一条街的某个院子里。哈尔滨叫“钻院儿”。

家庭妇女们喜欢聊天和串门儿,实在是人渴望彼此交流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项。除了这一项传统的交流方式,她们当年再没有另外的什么交流方式。她们的真性情,通过此方式呈现和舒展。如果连这一种方式也遭硬性的禁止,她们作为女人的生气也就迅速萎靡了。

十一点左右,她们又都回到了各自家里。丈夫虽不在家,儿女们还要吃午饭呢。

下午,她们可小睡一会儿。下午的聊天和串门儿,时不时看表的,必得在四点半以前结束。六点钟左右,丈夫们下班回家了。他进门片刻,喝杯水,吸支烟,饭菜就上齐在桌上了。出色的妻子,无论做什么饭菜,时间是掐算得极准确的。如果饭桌上有馒头、白米粥,照例首先由丈夫、老人和小儿女分享。还剩,有她的份儿。不多,自然没她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