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化在政治之上(第2/2页)

统治当然也是政治。

但再高级的统治,本质上也还是初级的或曰低级的政治。封建统治漫长的国家之所以会背上历史的包袱,乃因它在初级的或曰低级的国家形态中被浸淫得太久太久,结果国民的心智被一代一代地弱化了进而愚化了。

政治是一个近代的概念。

封建统治是不配被言作政治的,高级的也不配。

从统治到政治,是一个经文化所化的过程。革命是文化化不了之时的暴烈的社会现象。说到底,革命亦是文化影响下的行动。革命理论是特殊而极端的文化。

统治一向只利用文化。即使好的文化,久被利用,也便不可避免地滑向自己的反面。

政治也分好坏的。好的政治并不一味利用文化,而是能够与好的文化相结合,变自身为文化了的政治。

文化了的政治,是自觉并善于将人类之好的文化主张落实为社会原则的一种政治。故这一种政治的宗旨,是不需要靠一大套一大套的所谓理论来诠释的。

迄今为止,世界上的政治之所以显出仍极复杂的现状,盖因这些人与那些人,这些民族与那些民族,这些国家与那些国家的利益之争。在这些问题上,文化化一个国家已经很难,化整个世界自然力不从心,最终还是要靠政治来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化只不过是空谈,而唯有政治才是实际的。因为一个事实乃是,化利益之争化得好的政治,所遵循的恰恰是文化早在人类的古代就指出过的方向。而凡化得不好的政治,皆是违背那一方向的。或虽然也做出遵循的样子,但实际上却以利益集团之利益为最重要,不愿真的使社会朝那一方向进步。这种时候,政治对文化采取的往往是“叶公好龙”的态度,它会使文化尽其所能地工具化和娱乐化,却想方设法对文化之思想力实行遮蔽、剔除的策略。但这分明是不可持续之事。因为丧失了思想元素的文化是次品质的文化;而文化有一种自觉性,那就是绝不会长久甘于在次品质的层面存在……

古人云:“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苏轼由是进一步说:“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还说:“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耳。”朱熹说:“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欧阳修说:“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杜甫说:“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三国志·魏书》有言:“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以上皆“政”“治”语也,但首先是人文思想。若从政治的思想中抽去人文思想,政治就只剩下了权谋和治术;这样的政治是肮脏的。而从文化的思想中抽去政治的内容,它还是那么丰富,那么足以使人类温暖,那么源远流长。

从《乌尔纳姆法典》到《汉谟拉比法典》到《人权宣言》《独立宣言》,文化思想力的火炬始终照耀着人类的发展进程。而好的政治思想,同时丰富了文化思想。

在从前,在中国,在许多政治人士那儿,许多事都被强调为“政治仗”。政治泛化再泛化,膨化再膨化,企图占领每一个人的每一寸生存空间包括脑空间。

政治一经泛化,必庸俗化。

庸俗化的政治无异于伪宗教。

在这种情况下,文化本应与人类具有的亲近关系遂被离间。而在这样的国里,是既不可能有什么先进文化,也不可能有什么先进的国民的。从梁启超到鲁迅,都曾对于被愚化的国民表达过悲愤的忧患。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一切成果皆归功于四十年前的一次思想解放;一切教训也归咎于那思想解放的不能深入戛然而止。

一个事实越来越分明——四十年前那一次被解放的思想力成果,显然接近耗尽。并且某些在当时看来不无可取之处的思想,由于被奉成万应灵丹,现在却已结出了劣果……

文化尚未成功,政治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