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祭(第3/3页)

……

又很久没有二小的消息了。

我想,他在社会上四处乞讨似的讨的只不过是一种能够生存下去的最低等的机会而已。最终恐怕还是觉得,陪伴一个老邻居家的患了三十余年精神病的大哥,依赖一个写小说的二哥提供住处和饭食,并每月给开七百元“工资”,对于他更是一种较好的活法。即使一辈子。即使我这位“二哥”曾明确告诉他,指望我给他娶个老婆成个家,是多么不现实的念头。

但我却不像他那么想。我一直很理性地认为,陪伴我的哥哥无论对于二小还是对于我的哥哥,都只能是一个时期内的事。当时二小瘦得可怜,身体状况看去比我的哥哥还差。倘我不做出那一种安排,他是活不了多久的。事实上他当时正是处于人生的绝境。

我希望他早有人生的另外一种出路,而我的哥哥的余生由我来负责。

我觉得他总算是找到了出路。

所以当大小在电话的那一端告诉我“二小走了”,我一时不能明白大小的话,以为二小不干那份烧锅炉的活,离开哈尔滨到外地谋另一种人生去了。

我竟有些生气,又说:“那活不是不累么?不是工资也不算低么?不是还有住处么?他跟你商议了么?你也同意他走了么?……”

我接连问过之后,大小在电话那端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

我断定大小也是同意了的,直想在电话里冲大小发火。

不料大小想快而快不了地回答:“二……二小……死……死了……我……我们刚……刚把他……火化……”

我一时握着话筒呆住。头也突然的不晕沉了。如同被医术很高的中医师,将一枚银针深深地捻入我足以使头脑清醒的穴位。它仿佛扎在我一根既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上了。那一根神经每使我对生死之真相陷于宿命的悲观。

大小的声音,听来平静。似乎在通知我一件纠缠了他很久也使他很累很无奈而原本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之事终于彻底结束,一了百了。

“野草根”们的亲情,并不像我从前想象的那样反而更加温暖更加密切。事实上好比干旱来临时非洲原野上的野生动物,各顾各成了一种不二法则。

我低声问:“怎么才告诉我?”

连自己都听出了只不过是自言自语。

大小反问:“二哥,早两天告诉你,你能为二小回哈尔滨么?”

声音仍那么的平静。

奇怪,这话,大小倒说得一点儿都不口吃了。仿佛是背了一百遍的一句证词。

我,只有缄默。

大小告诉我,二小是这么死的——端着他的一大瓶茶水,下什么跳板,一失足,从高处摔下,头脑撞磕于水泥台的尖角,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头肿大得不成样子,三天后就死了。

死前,嘴里还念叨着:“北京,大哥,二哥……”

我心一阵酸楚。

……

现在,二小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

我去医院探视我的哥哥,他必问:“给二小打电话了么?他什么时候来北京?不是让你告诉他,我不怕传染上肺结核么?……”

我只有支吾搪塞而已。

野草根,野草根,野草根呵,人命一旦若此,那是如我这样的一个写小说的“二哥”,既陪伴不起,也实际上安慰不了的。

有时我放眼望我们这个有着十三亿之众的国家,“草根族”竟比比皆是起来;似乎,还在一茬一茬地增多着。

而我,由于来自于他们,便从根上连着他们的根。斩不断,理还乱。优越于他们,却也只有徒自地优越于他们,并一再地辜负于他们。

我这辆“破车子”,怎载得了人世间许多困苦艰难?

也只有写下些劳什子文字,祭我和他们曾经同根的那一种破絮般的人生之缘,并安慰一下自己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