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说当年

写成了我的最严重的“毛病”,成了我永远也戒不了的一支“烟”了!哪一天我戒了烟,也还是戒不了写……

《文学报》的编辑催促我为他主持的专栏写稿,电话之后是信函,其意也诚,其言也切。这就使我又一次陷于没法儿请求恕免的境地了。区区千百字,说什么都无疑是借口。

专栏限定了写第一次获奖的感受。此前《小说月报》也来函约稿,要求也只不过区区千八百字,内容是谈获《小说月报》奖的感受。全国奖也罢,《小说月报》奖也罢,在我,那当年的感受是差不多的。因为乃是由同一篇小说在一九八三年年初同时获全国奖和《小说月报》之“百花奖”。那小说自然是《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其后,这儿那儿,半情愿不情愿的,便发表了些谈体会谈感受的文字。有的还收在了集子里,集子还是在近年内出版的。又谈,自己就先行讨厌自己了。

这区区千八百字使我为难了整整三天!

今天我刚从大连和沈阳签名售书回来。写好了地址贴上了邮票的信封,从大连带到沈阳,从沈阳带回北京。同行的张抗抗和胡健两位女士大诧,说梁晓声你真的惜时如金到这种地步,还是作秀给我们看呢?

只有苦笑。

不仅不愿说当年,其实也不愿说现在。

六月十八日我从福州领回了三份获奖证书和三个奖杯,还有四千元奖金。

一位老评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有何感受。

我诚实地回答我还是特别看重《中篇小说选刊》奖的。

进了家门我将捧着的三个奖杯往桌上一放,喜滋滋地说:“我回来了!”——并将以前的一个奖杯从书架上取下,总共四个摆在一起。

七十八岁的老母亲从沙发上欠起身问:“发了奖杯,就不发奖金了吧?”

我说:“奖金也有啊,四千呢!”

老母亲缓缓又躺下在沙发上了,自言自语:“奖杯没顶了奖金就好。”

初二的儿子捧着《新华词典》走过来问我——某个词的解释为什么词典上和他学的课文中不一样?

我说:“没看见啊?”

儿子说:“什么?”

我说:“奖杯呀!”

儿子说:“看见了。”

我有点儿怏怏地说:“看见了也不表示表示?”

儿子愣了愣,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爸,你俗不俗啊!”

他始终没正眼瞧我那一溜儿四个奖杯,也不问我某个字的解释了,一转身离去……

妻正巧回来,见桌上的一道“风景”,说你打算拍卖么?

我说,什么话!刚捧回家来,多少钱也不卖!

妻笑了,说好像你缺钱花的时候真能卖出个大价钱似的!

我便无话可说。

而“阿姨”小芳此时走来细看了一会儿之后问:“叔,木头的吧?”

我说:“小芳,记住,这叫脱胎漆器!”

她就伸手摸,结果碰掉了一个杯尖儿。

我说:“你看你!”

妻说:“小芳,别碰他那玩意儿,你瞧他那样儿,不知自己在哪儿碰坏的呢!”

的确是我自己在飞机上碰坏的。

小芳又怯怯地问:“叔,往哪儿摆?”

我说:“当然都摆书架上!”

“天天都得擦么?”

问得我也愣了愣。

我一赌气将四个奖杯捧到阳台上,摆在杂物柜上……

在我自己的家里并无人为我的获奖喝彩。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外人面前总显得格外谦虚的缘故。

我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写小说的人,从一九八五年就开始非常冷静了。如果有人竟指责我也曾张狂过,那肯定是胡说八道。因为,早在一九八五年,从《世界之窗》上,我读到过一篇法国当代的一百项社会调查。第七十九项使我知道——在法国这一个具有过世界意义的文学辉煌的国家,仅有百分之五的父母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作家,括号内五个阐明前提的字是——畅销书作家……

那一期《世界之窗》我仍保留着,只不过再也没翻过。

从那时起我就冷静地知道,小说在中国必会和在法国一样。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就目前而言,其实比在法国的境况要好得多!

我几乎曾对我的每一位同行讲到过法国那“第七十九项”调查。但是以后十几年来我仍孜孜不倦地写着,我的大多数同行们也是。

最近在北京某几所中学里的调查表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学生和高中生的最大人生志愿是想当资本家。想当作家的不足百分之一,而且多数是女生。

我的儿子倒并不想当资本家,但是也坚决地不想当作家。不知为什么他想当一名烹饪大师。对此我简直不知该如何表态,因为我更爱吃粗茶淡饭。

一天夜里我失眠,自己也不知是受一种什么心理的促使就走到了阳台上。望着那一溜儿四个奖杯,我觉得我的目光肯定是既含情脉脉又愧疚种种,如同望着既难终成眷属又难移情别爱的女子。

这时我就想起了马五哥和尕豆妹的故事,想起了其中的一句“花儿”:

马五哥死也偏爱尕豆妹,

爱得个搭赔上血来……

在中国,除了特例,文学的奖金一向是较低的。文学的获奖证书一向是较普通的一种。文学一向是没有奖杯的,有也常是景泰蓝瓶子。《中篇小说选刊》的奖杯,在当年不啻是一个“创举”。

我的写作,并不一向为获奖。

但我实话实说——每一份获奖证书,每一次获奖,对我都是一种鞭策,一种勉励,还是一种欣慰。真的。尽管我的获奖证书都收在壁橱里,奖杯摆在阳台上。我承认我是一个需要勉励和鞭策的人。我承认我是一个希望体会到欣慰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人。

我对自己也很清醒——由于接触的社会面芜杂广泛,时有引发创作冲动的人和事撞入思维,故我比较勤奋;由于爱好甚少,天性不喜玩乐,亦不喜交结,故我写的比较多些;由于写的比较多些,由于持之以恒,故拥有了较固定的读者群;由于活得并不潇洒,也就不敢“玩文学”,也就被归为较严肃的作家一类,如此而已,仅此而已。就整体创作水准而言,我觉得自己从未达到过最佳阶段,从未进入过最佳状态,正如我认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学,从未达到过最佳阶段,从未进入过最佳状态。这也许正是我和我的许多同行孜孜不倦的原因吧?

仅今年一月至六月,我便撕毁了三部长篇的最初几章,约十余万字。类似的构思往往成了同行们听听罢了的“口头文学”。

我所想写的往往是最好不写的。

我所写的往往是许多同行都在写的。

我常郑重地标榜我坚持现实主义,可连我也不得不开始将现实主义荒诞化、魔幻化。“逼上梁山”常使我备觉内心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