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人是什么(第3/3页)

我们先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是一位女士,她握着我的手说,你能来我们太高兴了。然后她请我们坐下,问我们要咖啡还是茶,我们两个都要了咖啡。喝咖啡的时候,院长说每年都会有一位作家或者艺术家来这里,她说病人们需要文学和艺术。院长问我,你在中国去过精神病医院做演讲吗?我说没有。

喝完咖啡,我们去了一个会议室,里面坐了三十来个病人。我们走到里面的一张桌子后面坐下,面对这些病人,院长站在我的左侧,就像其他地方的文学活动一样,院长介绍了我,我不记得当时这些病人鼓掌了没有,我的注意力被他们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吸引了过去,院长说话的时候我拿出手机拍下了他们,我感觉他们的目光铁钉似的瞄准了我的眼睛,好在后面没有榔头。院长介绍完就出去了,会议室的门关上以后,我注意到一个强壮的男人站在门那边,用严肃的眼神审视屋子里的病人,他没有穿白大褂,我心想他不是医生,可能是管理员。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场合,不知道怎么开始,我的翻译小声问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我点点头对他们说,请你们问我一些问题吧。翻译过去以后仍然是沉默,我继续说,文学的问题和非文学的问题都可以问。等了一会儿,第一个问题来了。一位女士问,你是意大利人吗?我摇摇头说,我是中国人。接着一位男士问我,你可以介绍一下自己吗?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一个来自中国的作家,过去在中国的南方生活,现在住在北京。此后就顺利了,他们问的都是简单的文学问题,我的回答也很简单。没有人问到我的作品,我知道他们没有读过我的书。我注意到他们提问时几乎都是将身体前倾,像是为了接近我,我回答后他们的身体没有回到原位,前倾的姿态一直保持了下去。这个活动进行了大约四十分钟,最后提问的是那位站在门边的强壮男人,此前他给我的感觉是一直在监视这些病人,所以我认为他是医院的管理员。他提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问我在中国做一名作家怎么样?我说很好,可以晚上睡觉,也可以白天睡觉,作家的生活里不需要闹钟,自由自在。他听完后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生活在意大利哪个城市?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我一直以为是管理员的人竟然也是病人,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和翻译,全是病人,而且门关着,最强壮的那个还是守门员。我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生活在中国的北京。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是院长女士,活动结束了。往外走的时候我问翻译,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吗?翻译有些惊讶,她说当然能听懂,他们说的是意大利语。她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继续问她,他们说话有没有颠三倒四?她说,他们说话很清楚。我的翻译不知道,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前面举过的鲁迅和莎士比亚的两个例子。

院长送我们到门外,她再次向我表达了感谢,感谢之后是询问我接下来在意大利的行程,她对我此后要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赞美一番,所以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些时间。那时候应该是午饭时刻,刚才和我坐在一个屋子里的这些病人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有的对我视而不见,有的对我点一下头。我注意到一个男人拉住了一个女人的手,还有一个男人搂住了一个女人的肩膀,他们看上去都是五十来岁的年纪,亲密无间地走向他们的食堂。好奇心驱使我问了院长一个问题,住在你们医院的病人里有没有是夫妻的?院长说没有。

我们上了车,这次开到大铁门那里,门迟迟没有打开,我的翻译有些焦虑,我再次开玩笑说,我们可能要留在这里了。翻译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立刻举了起来,她叫道:“不要。”然后我们听到机械的响声,大铁门正在慢慢打开。我们离开精神病医院后,翻译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我很紧张。”她一直很紧张,此前没有说是为了不影响我,我们离开精神病医院后她吐露真言。

后来的行程里,我不时会想起维罗纳那家精神病医院的文学活动。我此前觉得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无底洞里,但是那两对男女亲密走去的身影改变了我的想法,因为那里有爱情。那两个男的和那两个女的,他们可能各有妻子和丈夫,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妻子和丈夫应该会定期来看望他们,可能中间的某一个某两个甚至某三个和某四个已经离婚了,或者从来没有过婚姻,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有爱情。

2017年9月14日 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