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的回忆(第2/3页)

张大伯领我们去到那块较大的“梯田”处,这里看上去有二三十平方米的平地,正中间是两间茅草房的遗址,断壁残墙,石头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石头间可见皆已腐朽的茅草。

南召辛夷树。

大伯指着这些地上的乱石,低沉而痛楚地说:“这就是你父亲他们当年住的地方。”大伯又抬头指着北面那山峰说:“那个小山头后面还有一条小路,当年村里的一个汉奸叫薛明理,带着日本鬼子从山后上来,在山顶上支了两挺机关枪,封锁了这两间房子。那时咱们边区的干部只有几支手枪,他们冲出来和敌人战斗,但地势不利,又寡不敌众。第一个冲出来的是县里派来保护他们的武委会主任王泉醴,他没来得及还击就倒下了。第二个冲出来的就是你的父亲,他头部中了子弹……第二天我和村里民兵上来时,他们七个人都躺在这房子周围。”

大伯的话停了下来,他长出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告诉我们:“孩呀,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他们。当时没有衣服给他们换,用一些白粗布把尸体裹了起来,抬到山下暂时安葬在那几个山洞里……”

我们坐在这些乱石堆上,大家都不说话。大伯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然后递过来让我吸,我猛吸一口,咳嗽一声,忍不住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解放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沉静中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我们发现,不远处两块巨石底下有一潭清澈的泉水。我们有点惊奇。大伯说:“山高水也高,这水一年四季没有断过。当年你父亲他们在山上用的就是这个泉眼的水。”我们急步向水潭走去。

水潭大体呈圆形,并不大,直径约一米多,中间最深处也最多一米。泉水虽小,但有进有出,循环很快,透明见底,非常清洁。我和解放不约而同地蹲下,两手捧水,痛痛快快地猛喝几口,接着又捧水洗脸。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震得我们跳了起来。抬头一看,周围青天白日,气爽风和,万里无云。而我们的头顶上,却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块厚重而乌黑的低云,犹如一个伞盖,罩住了山顶。

南召五朵山(一)。

诧愕之间,又是一声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喘不过气,说不出话,觉得天旋地转。解放声嘶力竭地仰天呼喊:“哥!我大爷显灵了,泪飞顿作倾盆雨,好啊!好啊!”

无情的雨水,不!是深情的泪水,浸透了我们的全身。我从挎包里拿出一块毛巾,搭在解放的头上,解放又把毛巾取下,搭在我的头上……

大雨停了,乌云散了,但无所谓雨过天晴。因为下雨时,太阳一直斜照着我们,而且下雨只限于山顶,时间也不足十分钟。

张大伯用手摸了摸头上的雨水,感叹地说:“孩们,老天爷有灵验,你父亲知道你们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咱们回家吃饭吧。”他边走边抬头对着天空说:“老刘,放心吧,孩们都长大了。”

回到村里,已是夕阳西下。我们方觉又累又饿。饥不择食,那半斤面的窝窝头,我和解放每人啃了两个,当然有滋有味儿。

这是夏天将尽一年之中最热的流火季节。但我兄弟二人在山中穿行,顺羊肠小道蜿蜒下山。当时豪雨如注,倾洒而下,我们推开路边一座荒庙的山门进去暂避。庙院荒榛野蒿丛生,地下的野生蔓藤从砖缝中挤出来,葱葱茏茏绕树攀缠。刷刷的雨声中不时有梨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下变成一个个雪白的小花。一时雨住,天色向晚,阴暗的天穹下又有流萤成阵,一团团绿雾样在眼前耳旁旋舞,又似伯父的幽灵在陪我们同行。庙与萤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我作文写书遇有此情,此景立刻闪现眼前。

1943年,我还没有出生。我的哥哥也在不记事的童稚之年。我对伯父的追怀,没有思念的意思,更多的是敬仰。他是最早从爷爷的旧家庭中叛逆出来的人,也是父亲新思想的启蒙人。父亲对他的思念充满着挚爱和悲伤。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你哥要学我哥哥,你要学我。”“没有你大爷(伯父),就没有我今天。”“你大爷对我真亲啊!”他一直都在慨叹伯伯的一生,犹如哀伤悲泣自己的不幸。

伯父是有灵的。我没有遇到。父亲告诉我,伯父遇难数年——当时是五人合葬,骨殖不辨——父亲接通知前去辨认。已是一具惨白的骨架,父亲一一细辨,突然一具尸体骷髅上的牙脱落——父亲记得这牙是伯父镶上的,头上贯脑中弹,弹痕宛然和群众回忆全然吻合,如此遂定骨名。这件事父亲写回忆录文如次:

1945年,日寇投降了。人们都在欢笑,哥哥却看不到了。我被调到太行行署,准备由地方转入军队,住在招待所。便跑到行署民政处,并见到行署主任李一清同志。他向我说明,哥哥在1943年反扫荡期间已牺牲了。一个干部拿出文件让我看,一本印刷的文件,说明我哥确实牺牲了,并说明牺牲在河北武安县。

南召五朵山(二)。

我要求到哥哥的安葬处探望,李一清表示同意,并给我开了介绍信。我爬山越岭走了两天到达武安县城。民政部门对我很客气,说明了埋葬地址,并派人陪我到柏草坪车谷村。村干部很热情地接待我,领我到烈士坟。一共五个烈士碑,并排在半山腰上。我找到了“凌尔寿”这个名字,眼有些花,身体觉得微微颤抖。怕把字看错,还用手摸了摸石碑上那几个字,定了定神,觉得没有错。

陪我上山的群众,都虔诚地跪地磕头,并点燃了香和纸。一个老者还口中念念有词,但我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随后,大家动手帮我挖开了墓葬,打开了棺木。

棺材里躺着的人只留一个骨架,上面盖的布也都破了。看头部形象,像我哥哥,但我还是怀疑他是不是哥哥。我双膝跪地默默悼念:“亲爱的哥哥,你弟弟文明来看你了,给你叩头了,希望你显显灵,表示我没有认错你。”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他的一个门牙突然自动掉了下来。“哥哥!哥哥!是你,是你。”我呼喊着,号啕大哭……

我知道,哥哥在省城教书时一颗上门牙是镶的假牙,是见风震动而自行脱落。他也总算是显灵了。

我想把哥哥的遗体运回老家。村干部和乡亲们都表示:“我们这里逢年过节都要悼念他们,国家也永远不忘他们的恩德。”我犹豫许久,自己公务在身,路途遥远,搬回老家后,哥哥是否能受到像这个村的老百姓那样的爱戴呢?

我脱下上衣,用衣服擦去棺盖上的灰土,轻轻地盖上了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