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教化(第2/3页)

问题倒是出在我和二妹身上。我们两个“争一口气”的心太重了。我1968年入伍,1967年底集中在新兵连。军籍还没定,已经定了入党重点发展对象。到施工连,连长指导员都看重我,几个月的时间又再度确定我为“发展重点”,连里的大批判稿子,黑板报,连里组织宣传队,都由我负责撰稿创作。正准备填写《入党志愿书》,且是要任命连“统计员”的时候,团政治处一个电话,调我去“帮助工作”。

这样,重新来。反复了几次,1968年入伍,1969年下半年还是让我填了《入党志愿书》。这似乎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外公,地下党;伯伯,烈士;父亲母亲、姑父、舅父、三姨夫、四姨父都是共产党员,我入党有什么问题。我没想到的就是父亲把家史的阴暗部分长期对我有所回避。这就发生了“谈话”的事。要交代姑姑被斗致死的“历史问题”,还要谈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父亲极为看重这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写了一封长信给部队党委——这封信写了些什么?他怎样表述事情的经过与性质以及他对“问题”的认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出差南阳我们父子见面,他也没有谈及这封信是怎样写的。我1971年春节至今都想知道他是怎样行文说明的。我为此事入党时间整整推迟了半年。1971年他说,自从接到我的信,直到我入党,他本来就严重的失眠症加倍地严重,“根本无法入眠,睡去半小时就会猛地醒来……”直到我向他报告,我已入党,没有预备期,现已是正式党员,他才一口气松下来。他告诉我:“你立了一大功。这不仅是个你入党的问题,而是你们兄妹是否有入党资格的问题,是整个社会对你们地位的观察角度问题。你是你这一代第一个入党的。妹妹们就好办了。”——他全心全意,终夜辗转不能成寐,希望的也就是“整个社会”能不再把我们兄妹像他一样地作为“富农”歧视冷落。他的这个话有道理。二妹随之很快也入党了。但她那个单位是个高级保密单位,人人“根红苗正”三代无瑕疵,二妹本来是决定要提干的,因为有此“瑕疵”而复员回宛。二妹凌卫萍的个性与她姐姐不同,细致、精明、有内涵而不外露,心事重。她入党时与我有同样的经历。“红色家庭”的概念一下子出现了故障,提干的事也泡汤,她郁郁地回到了南阳。子女的择偶,父亲也是同样的标准。我1971年出差连同探家,总共是二十天时间。他和继母昼夜不停地为我物色对象,邻居们笑:“老凌现在是栓保爹,老安(我的继母)是栓保妈。”二十多天时间,介绍了将近四十个“朋友”。绝大多数是女方不同意,理由是,一、我的部队离得远;二、我本人提干年龄偏大,前途没保证(这一条没人说,是我感觉到的);三、家庭复杂;四、我的牙不好。对象家的政治问题由我父亲审评,对象本人的“艺术标准”则是由继母观察——我本人似乎完全是局外人,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出于对父亲的信任和依赖,认为我既在外,根本无条件谈恋爱,“是个女人”,“下雨知道赶快回家”就可以了。在我心底深处,还有一个思想,“大丈夫事业为重,妻子何足为患”——这是个潜意识,是父亲早期给我的影响所在。总而言之,我找对象,我没操心,只有一家,人家愿意,我也同意“谈”,父母亲都很高兴,但第二天又有消息,女方父亲“一个学校校长”有历史问题,是个“国民党”,父亲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倏地站起身来:“不能考虑!”他的“政治标准”是决定性的,只要有历史问题的一律“不行”,只要是党员,或贫农,全都“可以”。在政治上要合他的格,是空军飞行员的标准。他说:“她要跟你一辈子,她的一切都要跟你,包括她的负担也是你的,有些事,你负不起责来。”

社旗山陕会馆春秋楼遗址。

也许吧,现在已经不能问他了,1955年的“审干运动”是条杠杠。这个界定年过后,他的神经衰弱变成了“官能症”,在有毒的空气的漫淫下,他有了条件反射式的过敏。小妹妹凌玉萍是1954年生于陕县。母亲因工作忙,无奶,时年父亲也调洛阳,在洛阳郊区菜农家,寻了一个奶娘,她也就因此成了农村户口。对此,我的小妹妹是颇有意见的。“哥和大姐二姐都是城市户口,为什么让我一人留农村?你们知道1960年我在乡里怎么过的吗?”其实这件事父亲多次说过:“跟着我有什么好?奶妈一家待她很亲。”——这时我们已有了继母,且继母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继母安红军很贤惠,她在真正了解了这个家庭之后,也同样介入了这个家的忧患阴霾——“咱们一家人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是双着趣着(摸索着)走的。”但她和弟弟来到这家庭,使父亲觉得关系处理变得比过去复杂了点,在此情形下,他没有急于让三妹回家。但到了玉萍十六岁时,是“政策界限”——再不回家,就会真正变成农业户口。父亲非常迅速地为她办理了回城手续。

父亲一生都在告诫我们,“走,是原则。三十六计,走为上——这不是一句空话,是值得奉行终身的。”我的记忆中,是在大哥1964年夏“走”(到武汉上学)时他犯过犹豫,因为这时母亲的病重垂危殆。本来让大哥和爱明姐来宛,就是想身边有人照应的。但母亲从口中迸出一个字“走”,他立刻释然放大哥去了武汉。小妹妹参军的事从她到南阳第一天,父亲便已作出了决定。

这是1970年。这时的军分区,已不是他离休初的情形,老熟人、老首长垮台的垮台,打倒的打倒,纷纷卸职离任,新的领导不熟悉,且“后门”入伍之风大炽。父亲挨个回忆自己的首长“还在位的”,他想到了王维国——林彪事件中的著名人物,空四军政委,他带了小妹妹赴郑州,准备转道上海去见王维国。

假如这件事“办成”,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再假如王维国喜欢聪敏、机智、泼辣的小妹,选进“小分队”,那是不堪设想的又一情势。

但上苍对父亲的惩治已经厌倦了,也许它觉得已经是太过分了。父亲走到郑州,突然头疼,不是失眠,而是尖锐性的那种疼痛,他实在无法再继续“走”了。住在军队一个招待所,恰又逢到他的一个旧部,在省军区是处长,很当权,且又负责着“后门”,一夜之间,一切问题全部解决,妹妹参了军——一并——在驻马店159医院当了卫生兵。

就我自身的感觉,参军入伍之前,除了觉得父亲过于细致周到,过得太拘谨小心,没有觉到他的病态。他是我们家族的太阳,这太阳不够温暖,但这太阳灿烂,他的光荣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他是包括亲戚朋友都在心理上敬畏敬崇的神灵。谁也不曾怀疑我们的家史上空笼罩着这么厚重的阴云。父亲在我入党后,才对我讲:“真实的情况是,我们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家庭。家史上有些事长期没有告诉你们,是有些历史谈不清楚。你们还在上进,我不愿你们有任何阴暗心理。”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社会的情态,偏偏不能满足他的这点希冀。小姑姑的死“曝光”,奶奶移居邯郸,哥哥在学校受到的歧视待遇,随着“入党”的事一件一件“东窗事发”。原先很多想不懂的事,渐渐拂去了尘埃。父亲虽绝口不作解释,我们却愈来愈明白自身的“社情”——阴极的电流和阴极一样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