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的补漏(第2/3页)

于是两个英国人和老头儿一同去了他乡下的家。老太婆一听丈夫回来,冲门而出就和老头儿拥抱,她看也不看客人,只对丈夫说:“亲爱的,你回来了。昨天晚上我给你做的牛排,还有夹了奶酪的烤面包,都还在炉子上煨着,你尽情用吧!”英国人跟着老头儿进屋,心里想,这不过是刚见面,你这老家伙,等一会儿你就会知道她的厉害!

老头儿坐下吃面包牛排,开始讲他进城的故事……“我用我们的马换了一头奶牛。”

“真的!”老太婆高兴得脸上放光,“前天晚上做梦,我还梦见,我们有一头奶牛呢,我会把它带到草地上——我们有的是草坪——吃草。我每天挤奶,我们可以喝最新鲜的牛奶!”

老头儿若无其事地吃着,插上一句:“我把奶牛又换了两只羊。”

二月河在千年辛夷树下。

“亲爱的老头子!”那老太婆看一眼满面诧异的英国人,说:“你可真能为我着想!羊当然比牛更好!把它们放在草地上自己吃草,我可以腾出手干别的活。有时我洗衣服,在河边一边洗,一边看它们欢蹦乱叫——像两个孩子——那是多叫人高兴的事!”

“可我又用它们换了两只鹅!”老头儿喝着肉汤又说,“我记得你说,门前小溪里有两只鹅该多好!”

老太婆拍着手一下子跳起来,笑得满脸都是皱纹:“是呀,是呀!我是说过,我们的小溪里太单调了,有两只鹅那该多好。它们不但好看,还会发出呃——呃——的声音,我在前面走,它们会摆动着身子紧紧跟着,还会孵出小鹅,我们这个家就会热闹起来啦!”老头子擦着嘴又说:“我把两只鹅又换了一袋烂苹果。”

“啊!上帝!我的老头子,你可真聪明!”老太婆一下子跳起来,“你做的事都是我梦想做的呀!昨天——对,就是昨天我们的邻居汤姆——你记得他的姨妈——还在说,他们家的猪太瘦了,如果能有一袋烂苹果,给猪吃,那该多好!我们的猪可以吃到烂苹果了——亲爱的,我非得亲你一下不可!”她一下子扑上来,再次拥抱了老头儿,在他面颊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那两个英国人已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赌输了。英国人说,一个人总吃亏,总是保持快乐,这样的人比金子还要贵重!

父亲母亲听到老头子换东西的过程,已经开始笑了,他们开始还有点矜持——有时我在想,也许他们就是为了在儿女面前保持矜持的形象,才不肯大笑的——但讲到老太婆的反应时,父母亲便不再控制感情了,父亲笑得流出了眼泪。他是这样的,坐在矮凳子上,低着头,用拳头顶着前额,笑得全身都在哆嗦,笑得咳嗽打呛。母亲则是仰着脸笑,手中的药片都撒落在小桌子上,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句什么,父亲赶忙凑过去谛听,但母亲极清晰地重复了一句:“这个故事有意思!”

“这个故事好!”父亲擦着眼泪,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人,要吃得起亏。”

如果说,我家有过大笑,这是唯一的一次。

我一下子被点化得如醍醐灌顶。

父母亲是不是弥密得天衣无缝?不是的,虽然微不足道,也还是“有”的,除了反右斗争过后说到的“如果我划右派,会不会离婚”的问答,我感觉到父亲是“灵魂上中了一箭”那样的难过。再早年还有一件。

是1942年,父亲在昔西一区当区委书记,那时叫“区政委”。政委有“最后决定权”,比区长大了去。有一天,他区里一家人结婚,花轿吹吹打打从他面前过,他听到轿中新娘的哭声,越听越不对头,便忽地跳到路中间扬手拦住了轿,“你们停轿”,叫出新娘来询问情况:原来是她父母把她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她心里难受忍不住哭了。父亲当即宣布:“抗日政府主张婚姻自主,这姑娘既然不愿意,我宣布这件婚姻作废!”

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这件事,这故事充实一下,很可以“出戏”的,我以为也就是这么个事而已。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后边还真的“有戏”,戏文衍化,直至发展到母亲破门入伍。

这是否母亲入伍的决定因素?肯定不是,因素很多,这是“其中之一”吧。

1967年我到邯郸姑姑家住,一次偶然闲谈,我说起了这事,姑姑一下子笑起来,说:“孩呀,你不知道,就那么一会儿,那个女的(新媳妇)就看上了你爸,央人托己地找你爷,要把闺女说过来……”我说:“那我妈呢?”姑姑说:“所以我说那女的不要脸,不是个正经货——你妈当然不喜欢,他们来说亲说了好几回,意思是你爸和那女的有感情,让家里的离了,和他闺女成亲……”

我这才知道前头这个连环画本儿,还有续本,这事发生在1942年,1944年母亲“夜走太行”难说她有没有担心丈夫被“勾引”变心。

母亲的直接反应如何,据我哥哥《二月河源》中云,他曾和母亲也议及此事,母亲在床上看书,翻了个身说“狗拿耗子”,再也不言声。

这件事关系到母亲的入伍动机。“家有一口饭,谁肯上梁山?”母亲肯定是抗日热血青年,这一条是主线,因为她坚持八路军是抗日之先锋,她才不顾一切扑身太行老林的。具体的原因,那这是其中之一,还有呢?

爷爷是那一代人中正统人家的主家人,他和奶奶继承了我们民族特色中所有传统的观念。父亲说:“你大爷(伯伯)每次从太原回来,从来不敢先回自己小屋,要先去你爷奶家,带上捎回来的礼物,恭恭敬敬站在地下和你爷奶说话,然后你爷说:回屋看你媳妇哇……他这才敢慢慢退下……”

“你妈过门三天,要给婆婆交针线活。”父亲说,“你奶奶横看竖看也没挑出毛病——你奶奶要求是,补丁和衣服的原色要一样,补上和没补稍远一点看不出来,针脚要细要密要均匀……你妈不仅做到,而且连布纹都对上,一根线也不让它错……”

“你妈推磨,在磨房里用炭条练字……回去自己房里,做饭时悄悄趁着灶火看识字课本……”

就这些只言片语中,可以窥见到母亲在家中的处境与地位。这些话多数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和我们絮叨出来的,母亲在时,我一个字也没听到过。我还听到哥哥说,母亲对姑姑说过:“这个家冷漠,冷漠呀,冷漠透了。”你想,公公不和儿媳说话,婆婆只管“挑毛病”,丈夫不在家,嫂子出去过,膝下又无子,忍不住“冷漠”。我看这或许是促使母亲出走的另一直接原因。

归纳起来,日本人汉奸对我家的骚扰,在家庭中的孤独,思念丈夫,恐惧有别的女人渗入丈夫的感情生活……这诸多因素,母亲的个性在封闭的环境里不能得到任何舒展,而她又是一个性情刚烈,极其要强的人,所以就有个不畏虎豹豺狼,夜走太行参加革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