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世界尽头

一家之言03

每至荒凉之地,或是国境之边,总生出悲壮的情绪,恍惚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望着远山之远,看着天外之天,穿过一整片野草地,攀一段乱石嶙峋,有时目之所及豁然开朗,有时则身陷困境,却也无外乎两种心境,这路到头了与这路还有很远。

这些年去了很多边陲小镇,但也都局限于北方,沿着那蜿蜒曲折的国境线行走,就如同在天鹅头顶流浪。那些地方的夏季里清凉怡人,我最喜爱午后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喝一罐冰啤酒或是看一阵书,那书自是艰涩难读,不经意间便会睡过去,梦里还是书中的情节,又会觉得能走进梦里的书定是一本好书。待一阵清凉的风拂过身体,已是日落黄昏之时,我伸一伸身体,捶打着坐着入睡的肩膀与腰部,又像是一个酒醉之人摇摇晃晃走到正街,那里的街道一般都是平直的,于是我就能看到铺满晚霞的天边,恢宏、壮丽、不真实。

我想等我到老了一定会怀念这生命中一小段一小段惬意的时光,如果我的晚年生活不如意的话。但如果截然相反的话,我一定早已厌倦了这种惬意,可能还要怪之过于平淡,生命本该壮烈与轰动。

于是生命给了我们很多的选择,哪怕这些选择只能决定一小时的生活,但入在回忆的酒里,便又可反复地揣摩、追溯、延伸与添枝加叶,放在火炉上热一下,酒气就弥漫了屋子,嗅一下,时光倒流。

我也曾在一个冬天里到过边陲,似乎是心理因素所决定,觉得那里冷得让人绝望,就连旅馆的热水都不能酣畅淋漓。那时我很狭隘地想,边境就是冷啊,甚而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到达了世界最冷的地方,却又在下一瞬间思想冲破了界限,也如同抬眼看了一下地图,豁然知晓在更北的地方还生存着另一群人类,只不过种族与国籍不同罢了,而我之所以会有到了尽头的念头,也无非是思想的境界总是困在国度之内,如果把我抛向宇宙的高空,那我看到的就是全世界了。

这思想的高度决定了人本身的度量,想要明白得越多,就要走得更远。我庆幸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多走了一些路,多看透了一些风景,我也庆幸这简短的生命中有苦有甜,更庆幸的是我还健康地活着,还能去看更多的世界。

“在路上”这三个字已经被用烂了,就如同文艺青年把丽江和西藏都踩踏过度了一样,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的人生确实一直在路上。

生命不止,风不止。让岁月在脚下流逝。

一个冬季,很深的冬天了,呼啸的大风似乎一直都没停过,把树和村庄都刮歪了。我又起身去一个边陲小镇,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在前一天的夜里翻看地图,猛然就有了去那里的念头,查了一下行程,这回比较不方便,需要先坐火车再转汽车,于是一夜没合眼,搭上最早的一班火车。

北方的冬季天亮得晚,火车开动的时间是六点三十分,天却仍旧黑得如同深夜,星星明亮得不可理喻,火车里亮着灯,人少得可怜也就显得冷清,这冷清的冷是实质的身体感受。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把窗帘拉上尽量阻挡寒气靠近,脚下的暖气还算热,一阵一阵地往上冒着热气,那不太好闻的味道就一直扑在脸上,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觉。

在火车上睡觉最令人生恨的就是查票,那是一种铁道部工作人员之间相互不信任的行为,我浅显的睡眠被叫醒,不耐烦地把票递给乘务员,一股更深的寒意就袭击了背部,我后悔自己没多加一件毛衣。

两片窗帘间露出一条缝隙,已朦胧能看到飞驰后退的树木,远山也有了一丝轮廓,如同忘戴眼镜的近视人努力眯起双眼,似乎认出了面前的熟人。

天大亮起来后,车厢里也逐渐嘈杂,从沿路莫名小站涌上来的人,把车厢填满,温度也逐步上升,再过一会儿,肯定会有些许燥热。推车子卖货的乘务员来回走动,语速快得可能自己都听不清。这是一辆早已过时也日渐稀少的绿皮火车,以铁路线最慢的速度匍匐在茫茫雪原,它客运繁忙的时候有十节车厢,不忙的时候只留下四节,它每站必停,遇到会车要避让,它动不动就晚点,它没有卧铺……说到这儿,它可能都不好意思了。

不管怎样,在闲暇的时候,在需要浪费时间的时候,在假装惬意的时候我还是喜欢乘坐这列火车的,不匆忙,不拥挤,特别是在夏秋交接之处,看着窗外就快要伸进车窗的迷醉风景,看着深绿色的树木把车厢包围住,看着忽然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的地平线,以及秋叶初黄时渐次斑驳的车窗。在斜阳慢慢透进来的瞬间里,会有时空交错的错觉,仿佛这一辆列车,就这么带着我们走过了季节,走过了时间,奔向虚无或是永无止境。

只可惜这是个冬日,很深的冬日,除却阳光初升时的雪盲症,以及被雪掩埋了一半的村庄升起的炊烟,那门前的灯笼不提,那山顶的松木不提,结冰的河流不提,也就真的没什么景色可痴迷与留恋了。

况且那冬日的阳光并不光鲜,忽地一下就钻进了云里,就再也不出来了,而那云又压得低,加之永不停息的北风夹杂着雪末,那雪就好似下了一整个冬天,也不知道累不累。

忆起年少的时候,上一所寄宿式学校,学校很远也很偏僻,每两周回一次家,来去的交通就是这列火车,只不过那时的它更加破旧,连暖气都没有。记忆中总是在两小时的路程上赶作业,冬天里整片车窗都被厚厚的冰霜封住,人们说话时能看到嘴边的哈气,我就趴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一边跺脚一边书写,手冻得不好使了就用嘴哈一哈,字也就写得更歪歪扭扭。

夏天的时候车厢又格外地闷热,头顶是一排风扇,旋转的速度过于缓慢,吱吱呀呀的声响总让人担心它会掉下来。于是人们就把沉重的窗户向上推开,风就撞了满怀,我仍旧低头在写作业,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慢慢被风吹干,一个溜号,作业本就被风吹跑,哗啦哗啦地在车厢里翻飞,我追过去捡起来,上面沾了一些人们脚下的泥水,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却也觉得没什么,用手抹一抹,继续写。

我也时常在车厢中睡着,书写作业永远是枯闷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歪倒在桌子上,等被摇晃醒来,手脚都已麻木,还会在某些时候愣神,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还有些时候睡过了头,下错了站,怎么也找不到出站口的那棵小松树。却又要急忙找电话亭给老师打电话,告诉他自己错过了站,这一天一列的火车明天才能把我送回学校,老师一般都是不信的,怎么说都不信,那就难免要责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