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红楼

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据说年中上市,对此我谈不上多少兴趣。自从新版人物造型出炉,有人就把剧目改成了《红雷梦》。我虽觉得“雷”字用得太滥过俗,但不得不承认,就那数张莫名的剧照而言,这评价相当妥帖。可是你想想,旧版《红楼梦》的艺术顾问是谁?王朝闻、沈从文、曹禺、启功、周汝昌、杨宪益等。新版的呢?名单记不住,所以,千万别较真。

然后就看见新剧组的人出来四处广告了,说旧版红楼虽然精美,我们的新版那可是“精美绝伦”。我当然秉持不当真的原则未予理会,直到有一天凑巧看见电视里重播《红楼梦》才明白,人家说出“绝伦”二字并非仅仅出于勇气。

电视上播放的正是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待查夜的林之孝家的教训完了,一转身,宝玉就四处张罗着要在怡红院里搞派对。先是跟芳官、晴雯一并丫头划拳斗酒,兴致愈发高昂,邀来群芳齐聚。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李纨、香菱等等,围桌而坐,摇签筒掷骰子唱曲儿占花名,好不热闹。镜头一摇,恰是湘云抽到“香梦沉酣”四字。当黛玉打趣她醉卧海棠之事,引得众人大笑,我才觉得画面有些不美好。联想到先前湘云在酒席上以鸭头取笑丫头一节,再一琢磨,发现问题多出在众人的牙齿上。寻常举止看不出来,大家张嘴一笑,毛病全暴露了。

怎么会这样?年岁稍长的人都知道,四环素害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消炎的首选药,四环素广泛运用于临床。结果就如电视上所见,到了八十年代,吃四环素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让红楼人物患上了时代病。

这可不是什么隐喻,而是真正的时代病。其实,哪是牙齿色泽暗黄釉质受损那么简单,如果能有某种方法让我们去透视宝黛们的骨骼,我们将会看到,由于服用四环素,他们的骨骼发育迟缓甚至过早停滞,表面同样色素沉积。

然而如今有多少人会关注这一事实呢?掐指算来,“四环素一代”的年龄现在大约在45岁左右,他们的身体与之前的知青一代,与之后的改革一代有什么区别?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被人遗忘的有趣问题。回想自己的阅读经验(当然很有限),好像真没有。关于中国人的身体叙事,孔飞力的《叫魂》中有所涉及。较近的则是杨念群的《再造“病人”》。但是他们的著作都各有侧重,处理的是皇权与社会、中医与西医这类大问题,没有具体而微地去关注“身体”,或者用历史的眼光去观察“时代之病”。

在前不久出版的《观念史研究》(法律出版社)里,金观涛和刘青峰引入了一种思想史研究的新方法。那就是利用电脑数据库,使用统计学的手段来研究中国现代政治术语的形成过程。这给人一个启示: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来研究中国人的身体呢?除了四环素,血吸虫、肺结核,还有现在触目惊心的矽肺病,在这方面实际上有更现成的资料和数据可资利用,毕竟我们的医疗实践、公共卫生系统和医学统计学,特别是我们的现实都不是一张白纸。

当然,所谓时代之病,往往不过是后人回望的结果以及反思,当时当刻谁又能了然于胸呢?我想起上世纪20年代的诗句:“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20世纪的名花!”(《笔立山头展望》)郭沫若所抒发的激情是何等阳光,何等惠特曼啊。他哪里知道,有那么一天,曹雪芹笔下的人物竟会“满口雌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