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记者,昨天的鞋匠

不同的时代诞生不同的职业,这是现在的常识吧?看过日本电影《武士的一分》的朋友应该还记得,那个替藩主试毒的武士在瞎眼后的遭遇。不要以为,那仅是对没落幕府的描写。每个时代有自己的黄昏,每个职业也有。相信在如今那个经济不振的岛国,不少白领的观影感受会更深。

不过所谓职业,其实要在变动中才显得出意义。倒回去数十年,你去问一个老农什么职业,他多半一脸茫然。农活是他一辈子的生计,跟职业的概念相去甚远。同样,你很难想象,孔夫子孟夫子们明白什么叫职业,他们一生只晓得以天下为己任,何来职业之分?所以今天我们谈论的职业,大概是一个近似值吧。

在平淡无奇的年代里,想找出一种有代表意义的职业,何其难哉。汉唐明清,时局一旦稳定,或归于一统,最典型的职业就是官吏,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公务员。反而在时代的变动中,我们方能发现闪光的职业。比如战国时期,最摩登的职业绝对是纵横家,他们是春秋说客和客卿的升级版,如今满脸风尘,嘴唇起泡,包裹里掖着六国相印,奔走在通往大梁邯郸的道路上。不要小看了他们,那些人是动荡岁月的幸运儿、投机者和英雄,塑造了一个元气充沛的大时代。

与战国接近的,是东汉末年以及三国时期。那时候达官贵人贩夫走卒,一锅乱炖,才命强健者胜出,运势颓靡者败走。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当然是鞋匠刘备。此人美其名曰中山靖王之后,实际上如《三国志》所说,就是一个从小没了老爸,只好和母亲靠编草鞋凉席为生的庶民。就此,传统的观念无非两类。一类宣扬刘备虽身份低微,但血统纯正;另一类观念则是强调刘备艰苦创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极少有人注意到,刘备早年的职业生涯与他后来的“革命历程”存在相当重要的因果关系。

我绝非信口开河。人创造了职业,职业反过来会塑造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有西方学者就发现,在欧洲的乡镇上,屠夫总是显得较为严肃,并且自以为是。裁缝往往沉湎声色,贪吃贪喝。白痴一般的粉刷工喜欢四下闲逛,食品杂货店的店主粗鄙不堪,而门房好奇心强烈,老是喋喋不休。每个职业都赋予从业者某种独特的性格或气质,这个道理我想大家都明白。

就拿鞋匠这个职业来说吧。一位叫霍布斯鲍姆的专家注意到,鞋匠们的激进主义倾向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以法国为例。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的行动中,有28个鞋匠被捕;1791年练兵场骚乱,他们的被捕人数排名第一;之后的1851年政变,巴黎被捕的反对者中也是鞋匠居多。在英国,鞋匠又享有工人知识分子和思想家的美誉。他们兼做记者、编辑、诗人和牧师。而在北美发生的波士顿倾倒茶叶事件中,也有鞋匠的身影。总之,与其他职业的人相比。鞋匠的表现格外抢眼。

鞋匠们为什么这么厉害?可能有几个原因。首先是鞋匠们够孤独,也够独立。一般来说,他们独自劳作,很少帮手,使得他们有机会阅读、思考,发展自己的内心世界。鞋匠们也够自由,有能力自己安排作息时间,因而经常有空闲在社区里扮演活跃分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鞋匠的工作是技术活儿,在体力上的要求不高,即使那些体弱多病的人也能胜任——而这样的人自然偏好智力活动,以弥补体格上的不足。他们还是典型的流动商贩,四乡八镇都去游走串联。这样的职业这样的人,思想独立,工作灵活,消息灵通,实在是传播新潮观念、策动集体行动的最佳人选。

从史籍中看,刘备“少言语,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这样的人能纠结群豪,闯出一片天地,的确不乏鞋匠们共有品质的功效。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写刘备独处之时编织帽子解闷,结果遭诸葛亮批评,显然对刘备的职业特点揣摩得相当透彻。

如今鞋匠这个行业早已凋敝,我们这个时代,分工越来越精细,职业变动也越来越频密,要找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职业十分困难。不过,我觉得记者这一行当还算典型。做过多年的记者,也做过很长时间的编辑,我感觉记者颇像当年的鞋匠,能与社会各阶层充分接触,又需独立完成本职工作。既孤独,又独立。既激进,又灵活。这样的职业在讲究整体配合流水作业的现代社会,的确是相当独特的。

当然,时代不同了,一切都不可能全是重复。19世纪的鞋匠常常兼职记者,可惜,21世纪的记者却做不了鞋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