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正当研究便是人(第2/3页)

墨里·施瓦兹年轻的时候曾经为到底是攻读心理学还是社会学而犹豫不决,“其实我一直对心理学很有兴趣,不过最后因为心理学必须用白老鼠做实验,而使我打了退堂鼓。”内心的脆弱使他进入了芝加哥大学攻读社会学,并且取得了博士学位。在一家心理医院从事研究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明白了心理学并不仅仅针对个人,社会学也并不仅仅针对社会。他的第二份工作使他和阿弗列德·H.施丹顿一起写下了《心理医院》。此书被认为是社会心理学方面的经典之作。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一家非传统的精神分析医院的工作成果,也是他年轻时对心理学热爱的延伸。《心理医院》的出版使他获得了布兰代斯大学的教职,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是一个勤奋和成功的教授,虽然他没有依塞亚·柏林那样的显赫名声,可是与其他更多的教授相比,他的成就已经是令人羡慕了。对生存处境的关心和对内心之谜的好奇,使墨里·施瓦兹在60年代与朋友一起创建了“温室”,这是一个平价的心理治疗机构,用他的学生保罗·索尔曼的话来说——“他认为那里是他疗伤止痛的地方,开始是哀悼母亲之死,最后则是为了身染恶疾的自己。”墨里·施瓦兹似乎证实了因果报应的存在,他最初在一家心理医院开始自己的研究,随后又在一家精神分析医院与阿弗列德·H.施丹顿共事,又到“温室”的设立,最后建立了“死亡和心灵归属”的团体,墨里·施瓦兹毕生的事业都是在研究人,或者说他对别人的研究最终成为了对自己的研究,同时正是对自己的不断发现使他能够更多地去发现别人。因此当他帮助别人的内心在迷途中寻找方向的时候,他也是在为自己寻找出路,于是他知道了心灵的宽广,他知道了自己的内心并不仅仅属于自己,就如殊途同归那样,经历不同的人和性格不同的人时常会为了一个相似的问题走到一起,这时候一个人的内心就可以将所有人的内心凝聚起来,然后像天空一样笼罩着自己,也笼罩着所有的人。晚年的墨里·施瓦兹拥有了约翰·堂恩在《祈祷文集》里所流露的情感,约翰·堂恩说:“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墨里·施瓦兹当然遭受过很多挫折,他的母亲在他八岁时就离开了人世,他的童年“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实心里充满了悲伤”,而且童年时就已经来到的挫折在他成年以后仍然会不断出现,就如变奏曲似的贯穿了他的一生。然而这些挫折算不了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承受过类似的挫折,与巴诺哈所指出的20世纪的真实事迹相比,墨里·施瓦兹的挫折只是生命旅程里接连出现的小段插曲,或者说是在一首流畅的钢琴曲里不小心弹出的错音。这位退休的教授像其他老人一样,在经历了爱情和生儿育女之后,在经历了事业的奋斗和生活的磨难之后,他可以喘一口气了,然后步履缓慢和悠闲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当然他必须去承受身体衰老带来的种种不便,这样的衰老里还时刻包含着疾病的袭击,可是几乎所有的老人都不能去习惯这一切,墨里·施瓦兹也同样如此。就像他后来在亚历山大·罗文的著作《身体的背叛》里所读到的那样,“罗文医生在书中指出,我们总以为我们的身体随时都应该处于最佳状态,至少也应该一直保持良好的状态,仿佛我们奉命必须永远健康无恙,身体必须永远反应灵活。一旦它不符合我们的期待时,我们就觉得被身体背叛了。”墨里·施瓦兹心想:“这或许是让我们相信自己是不朽的一种方式。”可是“我们终究会死,我们其实很脆弱,而且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

大概是在1992年,这位七十五岁的老人开始迎接那致命疾病的最初征兆,“那时我正在街上走着,看到一辆车对着我冲过来,我想跳到路边去……但是我跌倒了。”衰老欺骗了墨里·施瓦兹,他以为这是自己老了的原因。此后的两年时间里,他一直睡不安稳,他感到困惑,同时也感到好奇,他不断地询问自己:“是因为我老了吗?”后来在一次宴会上,当他开始跳舞的时候,他的步子“一个踉跄”。再后来就是诊断的结果,他知道了问题并不是出在肌肉方面,而神经性的。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这就是来到墨里·施瓦兹体内的疾病的名字。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名字,它将一个人的生命一下子就推到了路的尽头,当时的墨里·施瓦兹是“我哑口无言”,他开始遭受这致命的打击,这时候他毕生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帮助了他,使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也像面对别人一样,他成为了一个观察者,成为了一个既身临其境又置之度外的人,于是他说:“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至少我知道了那些失眠是为什么了。”接下去的日子里,这神经系统的疾病开始在墨里·施瓦兹体内泛滥起来。对疾病明确了解的那一刻,往往像洪水决堤那样,此后就是一泻千里了。“从那时开始,我亲眼目睹身体机能因为肌肉神经失去知觉而日益衰败……现在,我的吞咽动作也越来越困难了……其次是我说话的能力,当我想要发出‘O’的声音时,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墨里·施瓦兹来到了生命的尾声,“所以我的对策是哭……哭完了,我就擦干眼泪,并且准备好面对这一天。”在接下去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这位老人选择了独特的活着的方式。一位名叫杰克·汤玛士的记者这样写道:“在布兰代斯大学当了三十多年教授后,墨里·施瓦兹教授现在正在传授他最后的一门课。这门课没有教学计划,没有黑板,甚至连教室也没有,有的只是他在西纽顿家中的小房间,或者是他家厨房的餐桌,这里是他定期和学生、同事讨论的场所,他们讨论的课题非同寻常——墨里本人即将来临的死亡。”墨里·施瓦兹显示了与众不同的勇气,就像他的同事所说的:“大多数得了重病的人都会朽木自腐,他却开出了灼灼之花。”事实上,墨里·施瓦兹的勇气得益于他对现实的尊重,这也是他长期以来所从事的研究训练出来的结果,这位在心理医院和精神分析医院工作过的老人,早就学会了如何客观地去面对一切,包括客观地面对自己。因此可以这么说,他的勇气同时也是因为他的脆弱,他不想可能也不敢“默默地走进黑夜”,他选择了公开的死亡方式,为此写下了七十五则关于死亡的警句,并且为自己举行了预支的告别仪式,“我要现在就听到,当我还在的时候。”因为“我不想等到我两腿一伸以后再听到大家聚在一起追悼”。这样的追悼对墨里·施瓦兹来说无济于事,他要的是能够亲耳听到的追悼,因为“死亡并不是最后的一刻,最后的一刻是为了哀悼用的”。当然,这位老人临死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杰克·汤玛士所说的“最后的一门课”,在每一个来到的星期二,在墨里·施瓦兹身体不断的衰落里,关于人生和关于死亡的话题却在不断地深入和丰富起来。他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又失去了发音的能力,可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最后的一门课”就会继续下去。墨里·施瓦兹在身体迅速的背叛里,或者说当他逐渐失去自己的身体时,他一生的智慧和洞察力、一生的感受和真诚却在这最后的一刻汇聚了起来。然后奇迹出现了,这位瘦小和虚弱不堪的老人在生命的深渊里建立了生命的高潮。而且,他在临终之前用口述录音的方式,用颤抖的手逐字逐句写下了从深渊到高潮的全部距离。于是,就有了我们现在读到的这一本书,一本题为“万事随缘”的书,一本在死亡来临时讲述生存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