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的故事(第3/3页)

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千零一夜》的叙述道路,也是其他故事成长时的座右铭,比如莎士比亚讲述的故事和蒙田经常引用的故事。毫无疑问,在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签订契约时,莎士比亚就是要让这位狡诈的犹太商人忘记了一个事实的存在:如果割下安东尼奥身上一磅肉的话,同时会有安东尼奥的血。于是,夏洛克的这个疏忽造就了《威尼斯商人》里情节的跌宕和叙述的紧张;造就了想象的扩张和情感的动荡;造就了胜利和失败、同情和怜悯、正义和邪恶、生存和死亡;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造就了《威尼斯商人》的经久不衰。同样的道理,蒙田在《殊途同归》一文里,向我们讲述了日耳曼皇帝康拉德三世的故事,这位公元10世纪时期以强悍著名的皇帝,在他率部下包围了他的仇敌巴伐利亚公爵后,对巴伐利亚公爵提出的诱人条件和卑劣赔罪不屑一顾,他决心要置他的仇敌于死地。然而10世纪流行的胜利者的风度使康拉德三世丧失了这样的机会,他为了让同巴伐利亚公爵一起被围困的妇女保全体面,允许她们徒步出城,而且做出了一个微不足道和顺理成章的决定,允许这些妇女将能够带走的都带走。正是这个小小的让人几乎无法产生想象力的决定,使康拉德三世对巴伐利亚公爵的包围失去了意义。当这些被释放的妇女走出城来时,康拉德三世看到了一个辉煌和动人的场景,所有的妇女都肩背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他的仇敌巴伐利亚公爵也在其妻子的肩膀上。故事的结局是这些心灵高尚的妇女让康拉德三世感动得掉下了眼泪,使他对巴伐利亚公爵的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斯蒂芬·茨威格一度迷恋于传奇作品的写作,这些介于历史和文学之间的叙述,带有明显的斯蒂芬·茨威格的个人倾向。我的意思是说,这位奥地利作家试图像一个历史学家那样去书写真实的历史事件,同时小说家的身份又使他发现了历史中的细小之处。对他来说,正是这些细小之处决定了那些重大的事件,决定了人的命运和历史的方向,他的任务就是强调这些细小之处,让它们在历史叙述中突现出来。用他自己的比喻就是有时候避雷针的尖端会聚集太空里所有的电,他相信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其实来自于一个日期、一个小时,甚至是来自于一分钟。为此在他的笔下,拜占庭的陷落,或者说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并不是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强大攻势,而是因为那个名叫凯卡波尔塔的小门。奥斯曼土耳其人,这些安拉的奴仆,在他们的苏丹率领下包围和进攻这座希腊旧城,而罗马人在他们的皇帝指挥下,一次次将攻城的云梯推下墙头,眼看着拜占庭就要得救了,眼看着巨大的苦难就要战胜野蛮的进攻之时,一个悲剧性的意外发生了。这个意外就是凯卡波尔塔小门,它是和平时期大门紧闭时供行人出入所用,正是因为它不具有军事意义,罗马人忘记了它的存在。凯卡波尔塔小门敞开着,而且无人把守,土耳其人发现了它,然后攻入了城中。就这样,强盛了一千多年的东罗马帝国被凯卡波尔塔小门葬送了。出于同样的理由,斯蒂芬·茨威格认为滑铁卢之役是由格鲁希思考中的一秒钟所决定的。当拿破仑被威灵顿包围之后,格鲁希率领着另一支大军正沿着战前布置的道路前进,他们听到了炮声,炮声距离他们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格鲁希的副司令热拉尔激烈地要求向着炮火的方向前进,其他军官也都站到了热拉尔一边,然而习惯于服从的格鲁希拒绝了热拉尔的要求,因为他没有接到拿破仑的命令,他说只有皇帝本人有权变更命令。激动的热拉尔提出最后的请求,他想率领自己的师和骑兵奔赴战场,并且保证按时赶到约定的地点。格鲁希考虑了一秒钟,再次拒绝热拉尔的请求。就是这一秒钟决定了威灵顿的胜利,决定了拿破仑彻底的失败,也决定了格鲁希自己的命运。斯蒂芬·茨威格认为格鲁希的这一秒钟改变了整个欧洲的命运。

同样的道理,很多人在获得成功或者品尝了失败之后,再回首往事,常常会发现过去生活中的某一个平常的选择,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举动,都会带来命运的动荡。在这一点上,人生的道路和历史的道路极其相似,然后就会诞生故事的道路。山鲁佐德的故事或者其他人的故事,为什么都会让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去掌握故事中高潮的命运?我相信这是因为人生的体验和历史的体验决定着故事的体验。当我们体验着人生或者体验着历史之时,这样的体验是在分别进行之中;当我们获得故事的体验时,我想这三者已经重叠到了一起。这时候我们就会重新判断故事中各段落的价值,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和故事中情节的高潮,这两者间的关系很像是贺拉斯描述中的丽西尼的头发和堆满财宝的宫殿,贺拉斯说:“阿拉伯金碧辉煌堆满财宝的宫殿,在你眼里怎抵丽西尼的一根头发?”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