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读了中国当代小说吗? 关于《顾彬不读中国当代小说吗?》一文的回应和说明(第2/6页)

赵勇教授接下来写道:“顾彬果然说过李洱所讲述的那番话吗?他真的不读当代小说就信口开河吗?诸如此类的问题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我请我的同事方维规教授与顾彬联系,求证李洱的说法是否属实。方教授转译我的邮件后,顾彬在两天之内断断续续发来五封邮件。方教授择其要者,翻译如下(他们之间用德语交流)。”接下来,是方维规教授翻译出来的经过赵勇教授摘录的话:“顾彬说:‘那次会议好像在Villigst。李洱和我在一块儿吃午饭,我们海阔天空地随便聊天。我觉得很有趣。但不能靠这推演出什么说法。’‘我当时的意思大概是:我在近三年主要在写中国戏剧史,因此当代文学念得较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念了,或者念了关于当代文学的东西,亦即在我主编的两本杂志中发表了关于当代中国文学的东西。’‘另外,我这些天正在香港教当代文学——中国的和德国的。我当然要念许多作品。说我不念当代文学,是胡扯。我有时念得多,有时念得少,就像喝二锅头一样,有时多,有时少。’”感谢赵勇教授和他的同事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方维规教授提供的这个带有综述性质的邮件。遗憾的是,在他们提供的顾彬先生的邮件中,顾彬先生没有说明,他是怎么“念”的,“念”这个词是指在朗诵会上进行朗诵,在课堂上朗诵,还是指广泛的研究和阅读?另外一个遗憾是,顾彬先生的邮件是用德语写成的所以需要经过翻译,如果是用中文写成的,那我就可以连猜带蒙地懂得顾彬先生的意思了——所有收到过顾彬先生的中文信件的人,应该都会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我在电话中还向赵勇教授表达了我如下的遗憾:赵勇教授很注意向顾彬先生求证,却没有想起来向我求证,虽然这个事情同时涉及了我与顾彬先生两个人,虽然向我求证比向顾彬先生求证更为方便,比如,我和赵勇教授现在都在中国国内,甚至都住在北京,双方还有许多共同的朋友,甚至是非常好的朋友,彼此的交流不需要通过翻译就可以进行,不需要通过电子邮件就能沟通,更不需要通过多达五封邮件才能沟通完毕。关于为什么是“五封邮件”,赵勇教授在电话中特意解释说,这是因为顾彬先生喝酒了,顾彬先生需要在不喝酒的时候对酒后说过的话进行补充、纠正和说明。不过,尽管进行了多次补充、纠正和说明,顾彬先生的回忆跟我的记忆还是有很大出入。我对此当然能够理解。但是,现在请允许我说出自己的记忆。

我与顾彬先生一同参加的那个会议,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推广亚非拉文学的一个活动的一部分。会议的主题是“想象中的中国,文学中的中国”。主办方邀请了两位中国作家与会,另有一位生活在德国,用德语写作的中国人,是一位女作家。邀请的两位中国作家中,一位是香港著名诗人和小说家梁秉钧先生。梁秉钧先生,笔名也斯,美国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主任,现为岭南大学人文学科研究中心主任。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通过《台港文学选刊》拜读过梁秉钧先生的诗歌与小说,而且非常喜欢,所以我对他非常尊重。梁秉钧先生当时是从加拿大飞赴德国的。另一位就是我。我之所以受到邀请,是因为我的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被译成了德文,另一部长篇小说《花腔》的德文版也即将出版。会议的地点是在德国北部城市杜塞尔多夫郊外的某个地方。那里原是基督教会所在地,战后成为一个学术团体管理的会议中心,像个小小的度假村,非常安静,坐在房间里就可以听到布谷鸟的鸣叫和湍急的流水声。“度假村”里有一座教堂,一座非常别致的教堂,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艘红色的远洋巨轮——这里因为暂时不涉及具体的人和事,我忍不住用了一个比喻。来这里参加这个会议的,还有二三十位汉学家,他们主要来自德国和瑞士,也有人来自意大利。我于2009年5月7日从北京飞抵法兰克福。次日在法兰克福我遇到了顾彬先生,他是从台湾飞过来的,他是梁秉钧先生的诗集的译者。当时主办方安排我们住的那个宾馆,离法兰克福火车站不远,刚好是在红灯区,鸽子可以从妓院的窗口散步到我们的阳台上避雨。顾彬先生见到我和梁秉钧先生,立即声明,他不喜欢红灯区。在从宾馆徒步走向孔子学院的途中,顾彬先生把这样的话又重复了三次,每次都要间隔一段时间,当然每次都有变化,比如:我不喜欢红灯区,你们怎么住在这儿;我很不喜欢红灯区,我不愿来这里找你们;我从来不来红灯区,可你们怎么能住在红灯区。说到第三遍的时候,我笑着对顾彬先生说:顾彬先生,不是我们要住在红灯区,而是主办方安排我们住在这个地方,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这是你们德国的一个红灯区。我还说:你反复说你不喜欢红灯区,我听上去,好像我们喜欢住在红灯区似的。宅心仁厚的梁秉钧先生听了也大笑不止。顾彬先生走路很快,他事先声明:走过去只需要三十分钟,但你们走过去需要五十分钟。当然,我们后来也在三十分钟之内走到了孔子学院。在孔子学院,当着众多诗歌爱好者,我见识了顾彬先生的另外一种风度:在朗诵诗歌之前,他从随身携带的巨大的行囊中取出一个酒壶,两个酒杯。他问听众有没有人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酒。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装的应该是五粮液。因为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有一个著名的比喻:中国现代文学是“五粮液”,中国当代文学是“二锅头”。随后,他公布了标准答案,里面装的果然是五粮液。他告诉听众,这五粮液是中国一个著名诗人×(注:我在此小心地只用了一个“×”号,以免引起诗人朋友的猜测和误解,下同)送给他的,这酒壶是中国另一个著名诗人×送给他的。然后他开始朗诵。在朗诵的过程中,他也会以酒助兴。我对他的这种风度非常欣赏——那是诗人的古风,中外皆然。朗诵会结束以后,我们在孔子学院院长毕安妮女士的陪同下,到一家中国餐馆吃饭,顾彬先生点了水煮鱼,并且另外要了一份辣椒面,其辣无比,与中国的朝天椒相近,或者干脆就是中国的朝天椒。饭后,顾彬先生连夜赶回了柏林,第二天他再从柏林赶到会议的地点,我与梁秉钧先生则是第二天早上坐汽车从法兰克福赶去杜塞尔多夫。

我尽量说得详细一点吧。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一件小事,使我深深感到,顾彬先生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在德国的知识界已经广为人知,甚至连送我们的司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在一个路口,一辆专门运送垃圾的车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而且堵了很长时间。德国朋友试图向我们解释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已经知道了,“就是顾彬先生……”。我说的是中文,那三个德国朋友完全听不懂中文,但他们一听到了“顾彬”这两个字的发音,还没等到我把话说完,就大笑起来。当梁秉钧先生把我的话译成他们能够听懂的英文的时候,他们表示不需要翻译他们就已经听懂了。毫无疑问,经过顾彬先生多年持续不断的有效传播,“顾彬”与“中国(当代文学)”与“垃圾”这三个词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已经成为一个固定的联合词组了,以至于你只要提到“顾彬”这个词,提到这个词的发音,人们马上就会联想到另外两个词,反之亦然,中德皆然。随后的一些交谈因为属于私人性质的,恕我不再提及。但其中的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可以略为透露。车上的那两个德国朋友问我,顾彬在中国真的很有名吗?我开玩笑说,在中国,最有名的德国人有三个,他们是马克思、希特勒和顾彬。和上次一样,没等梁秉钧先生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他们就已经大笑起来,因为他们能够听懂“马克思”和“希特勒”这两个名字的汉语发音。他们问第四个人是谁。我问他们打不打乒乓球,他们说打啊。我就开玩笑说,那第四个人就是波尔,乒乓球世界冠军。他们又是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