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写作的难度 与梁鸿的对话之四(第2/2页)

李洱:历史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化在日常生活之中。也不能说,与民族经验无关。怎么可能无关呢?日常生活的写作,个人化的写作,同样可以具备历史想象力,就看你怎么处理了,就看你的写作是否有穿透能力了。从表面上看,九十年代以后,作家在处理个人生活的时候,好像是把它从大的历史叙事中分离了出来。但是,说到底,你是无法分离的,你的个人生活也是历史叙事的一部分:你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你的分离的努力以及分离的方式,都是历史叙事的一部分。所以,我想,一种比较好的方式,就是你贴着个人经验,从日常生活的层面,进入当代史的书写。现在回顾九十年代,你会发现,几乎没有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能够做到这一点。九十年代出现了很多优秀的短篇、中篇小说,但是我们的艺术准备,我们对当代生活的艺术感受能力,还无法支撑起一部长篇小说。你现在翻看当时的长篇小说,你会发现有很多其实是中短篇小说的连缀。如果说长篇小说是对作家创作能力的根本考量,我们可以说,能经受住这种考验的作家和作品,在九十年代,几乎是没有的。你看到的优秀长篇小说,大多是书写1949年以前的历史的,或者书写某个特定时段的历史故事,比如插队故事,比如土改运动等等,长篇小说很难去艺术化地处理当代经验。

梁鸿:是不是作家自己也在怀疑,这样一种琐碎的、个人的生活能否支撑一部长篇?

李洱:问题是,这样的长篇小说出来之后,你是否会认同?对作家来说,他当然有怀疑。我就只说自己吧,为什么一直无法顺利完成自己的这部长篇小说。说实话,我对自己正在写的这部长篇小说非常熟悉。它的开头、结尾是什么样子,段落之间怎么过渡,场景如何安排,人物或许也称得上栩栩如生,但是我就是很难把它完成。前段时间和李敬泽聊天,敬泽问我何时能完成,我说不知道啊,天知道何时完成。我对自己的判断力,有时候也会有很多怀疑。比如,我喜欢的一些小说,比如俄罗斯作家的一些小说,马卡宁的小说,我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也获得了布克奖,但它们在中国几乎毫无影响。有时候我向朋友推荐,过段时间想问一下人家的读后感,朋友说看不下去。马卡宁的小说,写的就是琐碎的个人生活,写的是苏联解体之后的生活。但这样的小说,在绝大多数中国读者,包括批评家看来,是不可卒读的。

梁鸿:有一点非常重要,对当代生活没有命名的状态,作家也无法为之命名。你们这批作家现在依然在怀疑这种生活是否有价值,也在怀疑自己的写作方式是否有价值。这也导致写作的难以为继。

李洱:你会发现,九十年代冒出来的作家正在锐减,而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还在不断爆发。他们即便不是井喷,也是呈泉涌之势。

梁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作家的这种状态应该与作家的写作观念有关。是因为它们过于表达自己的生活,还是因为他们觉得生活已经无法表达了?

李洱:很多人的怀疑是一种自觉的怀疑,它能够从这种怀疑中找到意义,把这种怀疑表达出来,这种人会慢慢写下去。而很多人却被怀疑淹没,最终彻底堕入虚无。他会觉得这种写作毫无意义,甚至这种生活也毫无意义,最终,他就不会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