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们长大以后怎么办” 与魏天真的对话之三(第2/5页)

问:我很喜欢你的小说,但我要避免读者以为我在拍马屁,所以我要说明这与我的鉴赏力和你作品的质量没有什么关系,而是跟我个人的趣味有关,或者说是因为我可以借你的作品浇自己的块垒。

答:很高兴我的小说能被你喜欢。能被你喜欢,我何止是高兴?说激动也不过分。

问: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现在文学创作整体水平不高,甚至很低,原因在于作家和著名作家太多了,而每一个作家又写得太多、太多了。当然写得慢发得少不一定好,写得快发得多不一定不好。也许我这个想法太老土太冬烘了:即使是一个非常天才的作家,如果写慢一点,比如把写两部小说的经历用在一部上头,或者修改、重写,是不是比被人催着等米下锅会好些呢?

答:中国作家整体创作水平不高,我想与作家写作快慢有关系,但主要问题好像比这个要复杂。我想,它涉及现代汉语的表现力问题,涉及文化传统的问题,涉及当代中国的复杂状况如何用文学来应对的问题。作家的个人才能当然与作品质量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也很值得探讨。

几年前我看到张志扬教授的一个说法,当时深有同感。他的大意好像是说,汉民族和犹太民族承受的苦难几乎相当,但汉语在传达这种沉重的苦难的时候,往往就会失重。而犹太人,不管他是英语写作,还是用别的语言来写作,比如用匈牙利语来写作,却没有这种现象。汉语似乎无法准确地表达中国的奥斯威辛。这当然首先是文化问题,跟我们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前几天,我看到上海的王鸿生教授的一个演讲稿,他梳理了汉民族的叙事历程,谈到汉民族的叙事历程与其他民族相比有其特殊性,比如汉民族的神话没有系统性,没有自己的谱系,汉民族从来没有真正的史诗,在语言上没有自己的“族徽”。他提到的神话问题,我在写作《遗忘》的时候,曾下过一段工夫,当时就感触颇深,因为我发现我们的神话故事是破碎的,谱系非常混乱,几乎理不出一个头绪。我想,这些,都对我们的叙事传统有深刻的影响。

而更为现实的问题是,当代中国的巨大变化,用文学语言去应对的时候,确实会出现捉襟见肘。生活变化得太快了,礼崩乐坏,分崩离析,让我们目不暇接。所有人都成了刘姥姥,连凤姐也成了刘姥姥。我们甚至连刘姥姥都不如,刘姥姥到最后还可以出面救出巧儿,而我们连自己都无法保命。生活的巨大浊流几乎将所有人裹挟而去,而去往哪里,却没有人知道。这样一种混乱,我们的古典文学,我们的现代文学,新时期文学,我们在新时期以来广泛接触的西方现当代文学,都没有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个有效的可资借鉴的经验。所以,我常说,现在的作家,当然我指的是有些想法的作家,他的写作几乎是无本可依,面对复杂的世界,写作者真的就像一个孤儿。去年,在一个研讨会上,我大胆说出了一个真实的想法:就是曹雪芹再世,在表现当代生活方面,他也不见得比现在的作家高明。

但这些问题,一般的读者是不会考虑的。当然,人家也没有必要去考虑这些问题。一个人喜欢吃苹果,喜欢也就喜欢了,没有必要知道苹果是怎么长熟的。我想,读者的感受可能会是这样的:我所感受的世界为什么在你的作品中,没有能够得到呈现?或者,你所呈现的世界,与我感受到的世界,为什么全然不同?写作和阅读的最高境界是“视野融合”,但是现在却是视野分离。在这种情形下,所有人,包括写作者本人,都会对目前的写作表示不满。

问:我很赞同你的说法。6月30日,我是破天荒地参加一个会,还忍不住发言说自己是一个“努力自救的人”,会上会下就有人问,过去有生产自救,而今有艾滋病自救村,不知道有“自救型知识分子”。我当然无言以对,只得琢磨自己有啥已入膏育的隐疾。心里怪自己既要自救,为什么到了还是要出来在人扎堆的地方大放厥词。正因为我们感到自己像一个孤儿,我们才会四下寻求呼应,正因为在分离的视野里存活,视野融合才有可能。写作和阅读是为了寻求视野的融合。我想,视野融合更应该是作者和读者以文本为中介,彼此诚实地面对,而不是你的世界恰好是我熟悉的或者感兴趣的。实际上说到对写作满不满意的问题时,我们谈话涉及的对象不能不是游移的。试想一下,如果读者是我们前面说到的第三类读者——他可能和当作家的你直接讨论,也可能把你当做曹雪芹那样的作古之人;作家是你说的有些想法的作家,在这个前提下,视野融合才可以讨论。撇开用于文本解读时的专门性,视野融合也应该包含接受不同视野以开阔自己的眼界的意思。说到汉语言文化和叙事传统的特殊性,我以为它至少不是现时写作者写出有意思有品格的东西的障碍。一个作家真的关心“人”,他会真的用心去写。就算一个作家关心人终究是为了自己,他也会用心写出好东西——把花在“人”身上的工夫算做投资嘛。有好些新老作家真的太短视、太急切,只关心作品轰动不轰动,年内能不能走红等等,如此,又岂能为自己?所以,说到曹雪芹,我倒是觉得是一个为自己而写的人,而且,他也只写了当时的某个圈子的生活。我无法想象他再世会如何。

答:这句话太好了,“在分离的视野存活,视野融合才有可能”。这句话,甚至给了我写作信心,也促使我进一步考虑问题。

汉语言的叙事传统,应该说这些年人们日渐关注。我的说法是,写作者开始重新检索我们自己的叙事资源。前两年,格非写《人面桃花》,我知道他写作前后都在阅读《红楼梦》和《金瓶梅》。格非是我见过的读书最多的作家,可以说是一肚皮的学问,关于小说的高头讲章已经写了几大摞了,可他在周游列国之后,现在最佩服的作家却是兰陵笑笑生。记得毕飞宇的《玉米》发表以后,有一次他很认真地征求我对这部小说的看法。当时不少人关心小说如何描写了权力对人的扭曲,对人性的摧残,一个花季少女如何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毕飞宇自己还写了一篇创作谈,说他写了人身上的鬼,这个鬼就是“人上人”。但我觉得对这部小说来说,这其实还只是皮毛。重要的是,小说如何发展了《水浒传》和《金瓶梅》的叙事传统。在这次谈话中,我才知道毕飞宇与施耐庵是老乡,小老乡,同是江苏兴化人。毕飞宇也告诉我,他写《玉米》的时候,案头确实就放着《金瓶梅》。毕飞宇是我见过的最为狂妄的人之一,可他在谈到金瓶梅的时候,立即低眉顺眼。想想看,这些作品,这样一些叙事资源,我们以前其实忽略的。现在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些叙事资源,如何被我们开发和利用。在开发和利用的时候,写作者显然要设想,如果曹雪芹和施耐庵再世,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他们又会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