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韬奋(第2/2页)

当我八岁的时候,二弟六岁,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三个人的衣服鞋袜,没有一件不是母亲自己做的。她还时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红来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岁时,看见母亲那样辛苦,心里已知道感觉不安。记得有一个夏天的深夜,我忽然从睡梦中醒了起来,因为我的床背就紧着母亲的床背,所以从帐里望得见母亲独自一人在灯下做鞋底,我心里又想起母亲的劳苦,辗转反侧睡不着,很想起来陪陪母亲。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责备的,就说是要起来陪陪母亲,一定也要被申斥几句,万不会被准许的(这至少是当时我的心理)于是想出一个借口来试试看,便叫声母亲,说太热睡不着,要起来坐一会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亲居然许我起来坐在她的身边。我眼巴巴地望着她额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针不停地做着布鞋——做给我穿的。这时万籁俱寂,只听到滴答的钟声和可以微闻得到的母亲的呼吸。我心里暗自想念着,为着我要穿鞋,累母亲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说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着陪陪母亲,似乎可以减轻些心里的不安成分。当时一肚子里充满着这些心事,却不敢对母亲说出一句。才坐了一会儿,又被母亲赶上床去睡觉,她说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来干什么!现在我的母亲不在了,她始终不知道她这个小儿子心里有过这样的一段不敢说出的心理状态。

母亲死的时候才二十九岁,留下了三男三女。在临终的那-- 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泪叫着一个一个子女嘱咐一番。她临去最舍不得的就是她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是我觉得她的可爱的性格,她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干的才具,都埋没在封建社会的一个家庭里,都葬送在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务上,否则她一定可以成为社会上一个更有贡献的分子。我也觉得,像我的母亲这样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读书人语

写自己的母亲,是最动感情也最难写的,名人写母亲的文章,已多如牛毛,但却鲜有个性化的,邹韬奋的这一散文名篇,都是平常中见神奇的,不仅使我们希到了一个母亲,而且更鲜明的看到了一个立体的女性。

以一种沉静殷实的叙事笔调将母亲的性格、生活、情感方方面面地绣成了一幅组合图案,突出地表现“母杂”爱子女同时又被子女所爱的真情流动,而更打动人的是这样一个可爱的母亲只能是母亲却不能成为更有意义的社会角色的悲刷。“像我的母亲这样被埋没葬送掉的女子不如有多少!’”作者一语点破,使单一的母亲形象幻化成群体象征,散文至此与开篇写到妇女没有自己名字的独立地位相联扣,立意嗳然而止,堪称妙绝,多少感叹尽在其中。文章读来亲切,朴实,蕴蓄着一股人生思索的潜流。 【万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