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犁

1913-2002

孙犁,河北安平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39年开始创作,早年创作主要以小说为主。短篇集有《芦花荡》、《荷花淀》、《采蒲台》及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另有三卷本长篇小说《风云初记》。1977年后创作主要以散文、评论、随笔为主,现有各种版本的选集及文集行于海内外。

吃粥有感

我好喝棒子面粥,几乎长年不断,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吃一顿。秋后,如果再加些菜叶、红薯、胡萝卜什么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两手捧碗,缩脖而啜之,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

有人向我介绍,胡萝卜营养价值很高,它所含的维生素,较之名贵的人参,只差一种,而它却比人参多一种胡萝卜素。我想,如果不是人们一向把它当成菜蔬食用,而是炮制成为药物,加以装潢,其功效一定可以与人参旗鼓相当。

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吧,日寇又对晋察冀边区进行“扫荡”,我们照例是化整为零,和敌人周旋。我记得我和诗人曼晴是一个小组,一同活动。曼晴的诗朴素自然,我曾写短文介绍过了。他的为人,和他那诗一样,另外多一种对人诚实的热情。那时以热情著称的青年诗人很有几个,陈布洛是最突出的一个,很久见不到他的名字了。

我和曼晴都在边区文协工作,出来打游击,每人只发两枚手榴弹。我们的武器就是笔,和手榴弹一同挂在腰上的,还有一瓶蓝墨水。我们都负有给报社写战斗通讯的任务。我们也算老游击战士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先转到敌人的外围去吧。

天气已经很冷了。山路冻冰,很滑。树上压着厚霜,屋檐上挂着冰柱,山泉小溪都冻结了。好在我们已经发了棉衣,穿在身上了。

一路上,老乡也都转移了。第一夜,我们两个宿在一处背静山坳栏羊的圈里,背靠着破木栅板,并身坐在羊粪上,只能避避夜来寒风,实在睡不着觉的。后来,曼晴就用《羊圈》这个题目,写了一首诗。我知道,就当寒风刺骨、几乎是露宿的情况下,曼晴没有停止他的诗的构思。

第二天晚上,我们游击到了一个高山坡上的小村庄,村里也没人,门子都开着。我们摸到一家炕上,虽说没有饭吃,却好好睡了一夜。

清早,我刚刚脱下用破军装改制成的裤衩,想捉捉里面的群虱,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小村庄下面是一条大山沟,河滩里横倒竖卧都是大顽石,我们跑下山,隐蔽在大石下面。飞机沿着山沟上空,来回轰炸。欺侮我们没有高射武器,它飞得那样低,好像擦着小村庄的屋顶和树木。事后传说,敌人从飞机的窗口,抓走了坐在炕上的一个小女孩。我把这一情节,写进一篇题为《冬天,战斗的外围》的通讯。编辑刻舟求剑,给我改得啼笑皆非。

飞机走了以后,太阳已经很高。我在河滩下捉完裤衩里的虱子,肚子已经辘辘地叫了。

两个人勉强爬上山坡,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因为战事,还没有收获。地已经冻了,我和曼晴用木棍掘取了几个胡萝卜,用手擦擦泥土,蹲在山坡上,大嚼起来。事隔四十年,香美甜脆,还好像遗留在唇齿之间。

今晚喝着胡萝卜棒子面粥,忽然想到此事。即兴写出,想寄给从一九六六年以来,就没有见过面的曼晴。听说他这些年是很吃了一些苦头的。

1978年12月20日夜

□读书人语

这是一篇感事怀人的佳作。语淡情深,韵味醇厚,行文质朴自然,大巧若拙,于平淡中具见功力。喝胡萝卜棒子面粥,原是极寻常的事,可是,加进反扫荡中战斗在敌人外围的奇特经历就不一般了。所谓“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当然,这种特殊阅历作为素材,只是一种基础条件,如果没有孙犁老人那种对同志对战友的天地间之至情,没有他那样清丽、娴熟的文笔、高度的技巧,也绝写不出这种天地间之至文。情生文,文生情,情文双至,其妙境有若此者。 【王充闾】

锁 门

过去,我几乎没有锁门的习惯。年幼时在家里,总是母亲锁门,放学回来,见门锁着进不去,在门外多玩一会就是了,也不会着急。

以后在外求学,用不着锁门;住公寓,自有人代锁。再后,游击山水之间,行踪无定,抬屁股一走了事,从也没有想过,哪里是自己的家门,当然更不会想到上锁。

进城以后,我也很少锁门,顶多在晚上把门插上就是了。

去年搬入单元房,锁门成了热话题。朋友们都说:

“千万不能大意呀,要买保险锁,进出都要碰上呀!”

劝告不能不听,但习惯一下改不掉。有一次,送客人,把门碰上了,钥匙却忘在屋里。这还不要紧,厨房里正在蒸着米饭,已有二十分钟之久,再过二十分就有饭糊、锅漏、并引起火灾的危险,但无孔可入。门外彷徨,束手无策,越想越怕,一身大汗。

后来,一下想起儿子那里还有一副钥匙,求人骑车去要了来。万幸,儿子没有外出,不然,必会有一场大难。

“把钥匙装在口袋里!”朋友们又告诫说。

好,装在裤子口袋里。有一天起床,钥匙滑出来,落在床上,没有看见,就碰上门出去了。回来一摸口袋,才又傻了眼。好在这回,屋里没有点着火,不像上次那么着急,再求人去找找儿子就是了。“用绳子把钥匙系在腰带上!”朋友们又说。

从此,我的腰带上,就系上了一串钥匙,像传说中的齐白石一样。

每一看到我腰里拖下来的这条绳子,我就哭笑不得。我为此,着了两次大急,现在又弄成这般状态,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有了一所房子,有了自己的家门。我的家里,到底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值得如此戒备森严呢?不就是那些破旧衣服,破旧家具,破旧书画吗?这些东西,也并不是新近置买,不是多年有了吗?“环境不同了,时代不同了。”朋友们说。我觉得是自己和过去不同了,心理上有些变化了。

我已经停止了云游的生活,我已经失去了四大皆空的皈依,我已经返回人间世俗。总之,一把锁把我的心紧紧锁起,使它同以往的大自然,大自由,大自在,都断绝了关系。

我曾经打断身上的桎梏,现在又给自己系上了绳索。

我曾经从这里出走,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

1990年2月5日

□读书人语

每一种新的获得都是新的失去,这是目光所及的事实,又是心灵嬗变的过程。当我们沾沾自喜于现代都市的某些满足时,岂不知与此同时我们身上属于“人之初”的原始品格正在逐一沦丧。人在打碎一副枷锁(物质的或精神的)的同时,必定会给自己重新戴上另一副枷锁(精神的或物质的)。孙犁先生极简朴近似于白描的《锁门》,便把都市生活的普通镜头推置到了我们面前。这种“得而复失”,先生并没有言明它的进步正确与否,因为“是耶非耶”的浅显观念已无力涵概全文哲学思考的高度。需调剂的,不仅仅是一副副失重的疲惫不堪的心灵,而是人的自我生存境况与能力在现代都市的屡屡磨难。事实就在那里陈述,不是你愿意承认接受与不愿意承认接受的问题;想逃遁?想抗衡?精神上的付出只有牺牲。或许,先生昭示的底蕴正在于此。 【宁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