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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对,也就是1977 年8 月学校组织部找我谈话,说是教务处缺一位副处长,希望我能考虑。我婉言谢绝,又把机会让给了同事。这位同事虽然水平不如我,但工作热情高,干了几年后调到另外一所学校当上了副院长,享受的待遇比我强多了。

“1983 年4 月,校长亲自动员我担任工会副主席,这个级别在当时可不算低,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我建议学校要多提拔年轻人。那位顶替我的副主席,现在升为主席了,享受副校级待遇,还出了三次国。

“退休时,学校老干部处还想聘我做顾问,虽然没什么级别可也有不少实惠,我又没有接受。嗨,我从小就不愿意当官,这也怪不得别人,没办法。对于官,我不感兴趣。再说,人不能光想着自己,要把好事让给别人,你们说是不是啊?我是不是常这么说啊?”

“是,是,是……”我们连声附和,争先恐后地颂扬老师高风亮节,淡泊名利,不求闻达于处局级。老师乐了,乐得有些勉强。

老师去世时,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前去吊唁,并协助料理后事。师母告诉我们,老师临终前一再叮嘱,要求组织上在他的生平里一定要写上他不愿意为官,多次谢绝做官的经历。人事部门很为难,终未能形成文字。师母不甘,曾私下问我,治丧小组组长的职务能否由死者担任。我摇头,她叹气。为了了却恩师的生前夙愿,我追记此事,以示缅怀。

三 笑

丁丑是个严肃的人,平常一脸正经,神色庄重,不苟言笑。据丁丑讲,他这一辈子记忆中只笑过三回。而且每次都

以笑开始,以哭告终。因此,在丁丑看来,笑不是个好东西,祸从笑生。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倒霉在这仅有的三次笑上了。

丁丑五六岁那年,爸爸在一次吃饭时不小心让鱼刺卡住了嗓子。他爸爸先是往嘴里塞满了窝窝头,试图靠吞咽把那该死的刺儿带下去,他两眼瞪得溜圆,满脸憋得通红,吃了三个窝头还无济于事。接下来把手指头伸进嗓子眼儿里抠,又把吃进去的所有食物统统吐了出来仍不见鱼刺的踪影。一个小小的鱼刺儿把这位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折腾得满地打滚,四处乱蹦,丁丑像看表演一样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爸爸的滑稽动作,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父亲痛苦至极,恼羞成怒抡着巴掌给了儿子一大耳光。那一瞬间,丁丑的耳朵聋了,爸爸的嗓子通了。

丁丑第二次开心大笑是中学时代。有一回,上课铃声响了,丁丑还在座位上大声喧哗,因为他有一只耳朵不好使,经常听不见有用的东西。老师从他侧面悄悄地走过来,用拳头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捶了两下,同学们哄堂大笑。丁丑羞得无地自容。就在老师得意地转过身走向讲台时,不知是哪位捣乱的同学把啃剩下的西瓜皮反扣在地上,老师正巧踩了上去,滑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砸在一位女同学的膝盖上。同学们吓呆了,只有丁丑一个人大笑不止。结果,老师的后脑勺上起了个大包,女生的膝盖粉碎性骨折,而丁丑被退了学。

丁丑后来花了很多钱才把耳聋的毛病治好。他还参了军,在部队当话务兵。

复员转业后他分配到了县政府的机关工作。工作了十几年,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从未看见他笑过。丁丑因此得了个绰号,叫“丁老板”,就是老板着脸的意思。同事们想尽办法逗他乐,他却永远地皱着眉头。有一次,朋友拿丁丑打赌,把他按在地上不停地抓他的腋下,挠他的脚心,最后丁丑哭了,朋友输了。

丁丑的第三次大笑发生在两年前的一个追悼会上,他所在的那个局的局长因喝酒过量猝死,被定为因公殉职而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那场面庄严肃穆。在哀乐停下来后,上级领导开始致悼词。悼词中回顾了局长光辉而短暂的一生,高度评价了局长生前的丰功伟绩和高风亮节,参加追悼活动的许多人都被感动了,会场内一片抽泣声。丁丑皱着眉头,神色凝重、聚精会神地逐字逐句听着悼词的内容。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参加错了追悼会,要么是死错了人,要么是领导念错了稿子。当领导用低沉的声音念到“我们今天悼念的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时,他才恍然大悟,忙问身边的同事,今天到底死了几个人?怎么这么多人同时开一个追悼会?同事不解地看着他,嘴角向上动了动。

丁丑再也憋不住了,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他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死者的家属愤怒地冲过来对他拳脚相加,还是止不住他那遏制不住的笑声。不少参加葬礼的人被丁丑肆无忌惮的笑声感染了,终于跟着不自觉地“哈哈”、“嘿嘿”起来。

后来丁丑被分流了。他现在开了一家小水果店,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人们劝他随和一点,和气才能生财。丁丑正色道:“那不行,祸从笑中来。”

早晨起来欠了一屁股的债

与我合租同一处简易平房的出租车司机老李在共用的同一间厕所里与我相遇了。

他一手拎着裤子,腾出另一只手抹眼屎。他擦完眼屎,抖了抖下身,侧过脸来瞄了我一眼。我误以为这是一种问候,相当于喊一句“早安”。我冲他笑了笑,用目光问他“早晨好!”

老李又瞄了我一眼,脸红红的,还点了点头儿。

在系裤带的那一瞬间,老李突然开了口:“能借我点钱吗?”那声音如炸雷般,吓得我一哆嗦,裤腿差点沾到地上的污水。太突然了!老李的脸色发紫,两眼里布满了血丝。在厕所里吼着借钱,发出的是爆破音,有抢劫的嫌疑。我定了定神儿,笑容僵在脸上,边扣腰带边故作轻松地问:“有困难?”

老李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在刺鼻的骚臭味中向我敞开了心扉:“他妈的,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嘛!早晨一睁眼就欠了一屁股债。你知道的,每天车没上路就先欠300 块份子钱。老婆上礼拜犯了阑尾炎,一个小门诊手术花了5000 多元,麻醉师、主刀大夫和护士长个个都得给个红包;女儿幼儿园的老师生孩子给家长发短信,又交了100 块;我公司一个狗屁小头儿的丈母娘死了,又收走了200……从这个月开始,房租、水电费又涨价了,再拖欠房东就他妈的让我卷上铺盖滚蛋,实在是挺不住了。老兄,你属于白领,挣钱比我容易,救救急,帮我一把吧!”

白领?我心里一阵酸楚,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抹了把鼻涕告诉老李:白领白领,就是说一个月下来,挣的那点钱除了交房租、水电和孩子的学费以及买点米面油盐,基本上两手空空,那份工资算是白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