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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姐一直怀疑是女儿不相信她的话,故意把玉镯摔了才惹的祸,她已托“大师”为女儿再请一副开了光的银手镯,明年高考时一定戴得紧紧的。

墓 碑

因为在同一间教室里听过课,于是她就成了我的同学。因为是同学,于是就有了不好意思拒绝的心理定式。因为我的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她就很好意思地经常找我,没完没了地向我倾诉一些鸡零狗碎的无厘头琐事……

她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一份只领工资而无须上班的稳定工作和一套联体别墅、两辆高档汽车、数量可观的银行存款以及一位对她体贴入微的做生意的丈夫。然而,所有这些令人羡慕的优裕生活条件,却无法阻止和替代她的另一种嗜好——无休止地抱怨。

简单地说,她的快乐与幸福是建立在对自己想象和杜撰的各种不幸之中。她会不知疲倦地向他人倾诉她的种种不幸,声泪俱下地指责父母、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对自己的不公,能清楚地记起五岁那年母亲曾把一个大苹果塞给了比她小两岁的弟弟,而扔给她的那个明显小许多。这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导致她长期怀疑自己是否是母亲的亲生女儿,直到她的长相完全变成妈妈当年的模样为止。她愤愤地告诉我:“这不是一个苹果的问题。我不在乎苹果的大小,而在意我在父母心目中的位置,他们重男轻女,从小就没把我当人看。”

她曾给母亲买过一件花衬衫,给父亲拿过一百元钱,这是她孝敬父母的铁证,至少跟我念叨了二十年。她还送给嫂子一双塑料凉鞋,这我也听了不下上百遍。她甚至还给弟弟家的小孩送过一件“顶高级”的新书包,“你凭良心说,我这个人孝顺吧,大方吧?就是嘛,做人不能不讲究!不管他们怎么对我不好,我都不计较。该孝敬父母就孝敬父母,该照顾弟妹就照顾弟妹。买衣裳、买凉鞋、买书包不得花钱呀,我心疼了吗?没有!我就是这么个人,不记仇,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父亲说要治病了,我立马给邮去了一百块钱,没说过二话。为给我妈买那件花衬衫,我都快临产了还挺着大肚子满街转,累得我腰疼腿酸,差一点晕倒在大街上……”她的高尚与无私大方,总离不开衬衫、凉鞋、书包和一百块钱……

前年秋天,她母亲去世了,与头两年病死的父亲合葬于老家的祖坟上。她很伤心,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觉得自己刚过中年就成了孤儿。

“后事办得顺利吗?”我递给她几张擦面纸。

她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不知道,我没回去!”

“为什么,你母亲去世了你也不回去送终?”我惊讶地瞅着她。

“我才不回去呢!他们太气人了,没有这么办事的,他们实在是太缺德太过分了!”她气得又哭了起来。

“他们是谁?兄弟姐妹?”我问。

“还能有谁?就是那群王八蛋!”她又抹了一把鼻涕。

“他们干什么事了,不让你回去奔丧?”

“他们可缺德了,在父母的墓碑上不刻我的名字。你说这叫什么事嘛,哪有这样办事的?”她气愤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

“太不像话了!子女立碑怎么能把你排除在外呢?”我也替她抱不平。

“可不是嘛,说我没交钱。立块破碑要花两百块钱,还让我出二十,凭什么?我又没占父母的便宜,还给他们买衣服、凉鞋、书包,凭什么让我再出钱?这不是钱的事,是争个理儿!你说哪有这么不讲理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问题,我猛地挥手抽了她一耳光。多年的同学,我怎么能动手打她呢?事后我有些后悔。

她一年多没再找我了。人都是有脸有皮的,我失去了一位老同学。

去年的正月,她突然打来电话,说是刚从医院回来,想找我聊聊。

“病了?没什么大事吧?”我关心地问她。

她在电话里哭了,说没病,是让大嫂给打了:“那个乡下泼妇太过分了,揪住我的头发就往石碑上撞,把我的额头撞了个大口子,流了大半碗血,这事没完,我没那么好欺负……”从她的哭诉中我理清了事故的大概经过:她春节期间开着宝马回老家给父母上坟,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锤砸那块未刻上自己名字的墓碑,正巧碰上了前来烧纸的哥嫂,于是厮打了起来,嫂子还用夺下来的锤子砸碎了宝马的车灯……

吴英的病

过了四十岁后,吴英只对健康和疾病的话题感兴趣。在与朋友和同学聚会时,如果不让她尽情地讲述自己多年来与各种莫名其妙的疾病作斗争的光辉历史,并送上一句“吴英要不是身体不好,咱们谁都比不过她”之类的感叹,她就会一脸的愤怒,甚至会愤然告辞。

她父亲曾对她母亲说过:“这丫头的病就是你给宠出来的。”就因为父亲的口无遮拦,让女儿至今怀恨在心。吴英三十多年没再搭理过爸爸,她早就发过誓了:“我一辈子不会再看他一眼,我没有这个父亲。到他死那天,我也不稀得掉一滴眼泪。我说话算话,否则天打雷劈!”

吴英聪颖而好强,自打上小学起一直表现积极,学习成绩在全班、全年级名列前茅,且好跑好跳,是学校体育比赛中引人注目的奖牌获得者。到了中学依然当班长,偶尔考个第二名或第三名,就歇斯底里地哭鼻子,把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然后拿出塑料皮儿的日记本抄录一段段名言警句,并有感而发地写几句自我励志的狠话,诸如:“人生只有一个第一,没有第二”,“我的字典里没有亚军一词”,“不想当居里夫人的女人就不配做女人”等等。合上笔记本,她会大喊一声,在原地跳几跳,用力跺跺脚,然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父母、老师都以吴英为骄傲,同龄人也把她视为典范和标杆。吴英当之无愧,信心满满,高中三年一般不正眼看人。有几个男生暗恋过她,但均未敢有进一步的表示,生怕吴英啐他一脸唾沫。“吴英的心在天上,居里夫人的眼里怎么会有居里?”他们私下里醋溜溜地谈论她。

高考结束后,吴英差一点走上绝路,若不是妈妈寸步不离地照看她,她肯定寻了短见。由于考试临场发挥不理想,吴英仅考上了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与她所设定的目标和同学们的期待相去甚远。她不仅不想读,也不想活了。母亲逢人便替女儿解释,说这孩子去考场时发着40℃的高烧,又赶上生理期,肚子疼得头上直冒汗,能咬牙坚持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妈妈善意的谎言,多少替吴英挽回了些面子。她也渐渐顺着母亲编的故事讲下去,又增添了一些新的细节。讲的次数多了,她自己便信以为真,冲着父母理直气壮地叫:“发高烧、闹肚子、五脏六腑疼得钻心,没死在考场上就算命大了。你俩够有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