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果育学校(第2/3页)

 

时国文老师除顾师外,尚有瞿冯两师,皆年老,曾为校主华家私塾师,皆名宿。瞿师讲《左传》,对书中每一人之家属长幼,及母妻戚族,随口指名,如数家珍。同学皆惊讶。后余读书多,及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因知往日瞿师言,乃由此书来。

 

 

余在果育,尚有一老师终生难忘,乃倩朔师之仲弟紫翔师名龙。倩朔师三兄弟,同居镇上之黄石衖。两弟皆在外,寒暑假始归。紫翔师在苏州某中学教英文。余入高三时,暑假紫翔师返镇,就其宅开一暑期讲习班,专教果育高级班。授中国各体古文,起自《尚书》,下迄晚清曾国藩,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皆取各时代名作,一时代不过数人,每一人只限一篇。全一暑期,约得三十篇上下。犹忆授《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后,令诸生课外作读后一文。余所作深获紫翔师赞赏。下星期一晨,诸生进入华宅,此文已悬贴壁上。然余今已不记在此文中曾作何语。华家太师母及三位师母皆围余备加慰问,抚余肩,拉余手,摸余头,忽在余头发中捉得一虱。此事乃使余羞涩俯首,终生难忘。

 

是夏暑氛甚炽,紫翔师忽得眼疾,架深蓝色眼镜,在讲堂侧一空室中,连三方桌拼成一长桌,紫翔师一手持一长黄烟管,一手摸此长桌边绕行。逮上课,乃转来讲堂。所讲课文殆半出记诵。余最爱听魏晋南北朝诸小篇,如王粲《登楼赋》,鲍照《芜城赋》,江淹《别赋》,及邱迟《与陈伯之书》等篇。此后余诵古文,不分骈散,尤爱清代如洪亮吉汪容甫等诸小篇,皆植根于此。紫翔师于韩愈文,独选《伯夷颂》一短篇。余后来精读韩文,于此篇更深有体会,受益匪浅。其后所学有进,乃逐渐领悟到当年紫翔师所授,虽若仅选几篇文章而止,而即就其所选,亦可进窥其所学所志之所在矣。

 

使余尤难忘者,紫翔师又选授南宋朱子之《大学章句·序》,及明代王阳明之《拔本塞源之论》。此后始知《拔本塞源之论》,乃阳明《答顾东桥书》之后幅,入阳明《传习录》中卷。余此后由治文学转入理学,极少存文学与理学之门户分别。治王学乃特从《拔本塞源之论》得有领悟。又其后乃知阳明《拔本塞源之论》,亦从朱子《大学章句·序》转来,则已在余之晚境矣。

 

紫翔师最后所选授者,为曾涤生之《原才篇》。开首即云: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余至晚年始深知人才原于风俗,而风俗可起于一己之心向。则亦皆是紫翔师在余童年之启迪,有以发之也。

 

民初余在乡村小学教书,益念及当年紫翔师暑期讲习班所授,几若为中国文学史中所谓古文学一部分示例,较之姚选《古文辞类纂》,曾选《经史百家杂钞》,及《古文四象》等书,皆别辟蹊径,别出心裁,并有超象外得环中之深义。余曾有意模仿,作《中国历代古今文钞》一编,写有篇目。其时紫翔师尚在苏州,余曾有书请益,紫翔师亦曾作复。惜今其稿无存,而紫翔师所指示亦已忘之。

 

此后余每治一项学问,每喜从其历史演变上着眼,而寻究其渊源宗旨所在,则亦从紫翔师此一暑期讲习班上所获入也。

 

 

余与先兄同入果育学校,班次本有三年之隔,及余两度蹿等升级,与先兄仅隔一年。清光绪末年,先兄在四年班,余在三年班。是年有常州府中学堂创始,果育四年级同学八名全体报名应考,伯圭师倩朔师亦命余附随报名,同往应试。归后旬日,得无锡县署寄来果育录取生名单,高四全班八同学皆录取,惟余一人名不预。是夜,余拥被大哭。翌日,学校课毕即返,取架上先兄所购书逐册埋头苦读,志欲倍加勤奋,期有以雪此耻。一书忘其名,皆选现代名家作品,始读及梁启超之文。

 

又隔旬日,先兄已治行装,明晨将偕七同学结队出发。是夕,过九时,先慈与两弟皆已睡,先兄与余亦正离书室将去卧房,忽闻叩门声甚急,启视,乃伯圭师。入门,抚余首曰:汝亦录取,今晚始得县署补告。嘱先兄,今夜即速为汝弟整理衣物,明晨可随众行。至床上枕被铺盖,我已代为筹措,明晨当径送船上,勿再操心。盖伯圭师知余家贫,仓促间不易办此一大事也。

 

翌晨,上船,校主华子才老先生由县城中特派其一碾米厂总管华叔勤先生来镇督队同行,已先在。余此晨大兴奋,特在船上畅述新读一名学书,详论演绎归纳法。并言,凡人皆有死。因指诸同学,汝曹皆是人,皆当有死。此乃西洋名学家言,汝曹何辞以答。叔勤先生在旁聆听,大为激赏。谓汝年幼,已能谈西洋思想,他年必可有大前途,慎自勉之。后余毕业中学,重返果育旧校教书,叔勤先生特自城送其两子来从学,亦事隔六七年之久矣。

 

余等到县城,住校主碾米厂中,晚饭晨餐,皆余十三岁来有生未尝之珍品也。时沪宁铁路火车初通,余等九人中,惟两人获许乘火车先往,余七人仍坐船,由叔勤先生督队行。

 

 

以上是为余在果育小学四年之经过。回忆在七十年前,离县城四十里外小市镇上之一小学校中,能网罗如许良师,皆于旧学有深厚基础,于新学能接受融会。此诚一历史文化行将转变之大时代,惜乎后起者未能趁此机运,善为倡导,虽亦掀翻天地,震动一世,而卒未得大道之所当归。祸乱相寻,人才日趋凋零,今欲在一乡村再求如此一学校,恐渺茫不可复得矣。近人必谓,现代中国社会人文,自知西化,已日渐进步。如上举,岂亦足为社会人文进步之一例乎。恐此七十年来之学术界,亦不能不负其一部分之责任也。言念及此,岂胜怅然。

 

又荡口虽系远离县城四十里外一小镇,其时居民之生活水准知识程度亦不低。然其对果育诸师长皆备加敬礼。不仅有子弟在学校之家庭为然,即全镇人莫不然。因其时科举初废,学校初兴,旧俗对私塾老师皆知敬礼,今谓新学校尤高过旧私塾,故对诸师敬礼特有加。倩朔师在最后一年,亦赴苏州城一中学兼课,每周往返。当其归舟在镇南端新桥进口,到黄石衖停泊,几驶过全镇。是日下午四五时,镇人沿岸观视,俨如神仙之自天而降。其相重视有如此。国人率谓工商社会必胜过农业社会,然今日农村及僻远小市镇之小学教师姑不论,即在商业都市中,小学教师能遘此异遇者有几。宜乎位为小学教师者皆自菲薄,不安于位,求去如弗及也。

 

余六七年后,返果育旧校当教师。余七岁时,家中特自荡口聘往七房桥之私塾开荒老师尚在镇上,每于学校旁一小桥上遇之,余对之行礼,此老师必侧面躲避如不见。其时,则私塾老师地位已远更落后,大不如新学校中当师长者之出色当行。今日则学校教师又见落伍,世态炎凉,亦岂得作文化进退之尺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