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第4/5页)

 

此一年,乃为余任教小学以来最勤学之一年。室中莳文竹一盆,日常亲自浇灌,深爱之,特为作一诗。怀天在梅村见此诗,意余心存抑郁,乃以盆中文竹自比。遂钞此诗,详述余近况,告其师吴公之,盖欲其师为余作推荐也。

 

又一年,余又转至后宅镇之泰伯乡第一小学为校长,怀天带领学生作长途旅行,从梅村来后宅,又转至荡口。先兄领其赴余家谒拜先慈。返梅村后来书,言我兄弟怡怡,常愿相随作一弱弟。近又亲到余家,真如回己家也。怀天是冬返松江,忽得其在上海时旧同学邀其赴南洋。怀天亦久蛰思动,遂决于暑假后辞县四职前往。忽以背生疽返家。初谓不严重,只自我催眠即可疗治,缓于求医,竟不治而卒。时余在后宅,遂至梅村,检其遗书。怀天有日记,余摘取其间要语,并余两人之《辟宥言》《广宥言》共四篇,及《二人集》,合并为一书,名《朱怀天先生纪念集》。除学校师生外,并分赠当时国内各图书馆。日记则由余保存。对日抗战时,余家藏书尽失去,怀天日记亦在内。不知其纪念集他日尚可检得否。

 

一九三○年余去北平燕京大学任教,时吴公之在清华。然余闻其日常生活颇为消极颓唐,不复似往日怀天之所语,竟亦未与谋面。怀天之弟,余抗战时在重庆曾与晤面,然亦未获深交。

 

回念余自一九一二年出任乡村教师,得交秦仲立,乃如余之严兄。又得友朱怀天,乃如余之弱弟。惟交此两人,获益甚深甚大。至今追思,百感交集,不能已。

 

 

时在鸿模管事者,为须霖沛若,亦系果育与常州府中学堂两度同学。沛若胡须满腮,人皆谓其年长,然终不知其真年龄。沛若家在镇上开一店铺,以富有称。然沛若俨如一乡下佬,绝不丝毫有市井气。谦恭多礼,勤奋倍常。迟余一年肄业府中学堂,衣袋中常带英文字典一册,不论室内室外,得闲即取出读之。从开首第一字起,读一字,能背诵,即用红铅笔抹去。依次而下。有人得微窥之,已读至F,占全体字母四之一矣。

 

毕业府中学堂后,为华家管理一当铺,后遂转至鸿模,与余交往最密。旧历元旦清晨来拜年,余家悬先父、先祖父母、先曾祖父母三代神像,沛若一一焚香跪拜,始辞去。当时诸同学间,新年必相聚,然少行如此拜年礼。余念沛若年长,因赴其家答礼,亦一一瞻拜其祖先遗像。临辞,沛若坚留午餐,谓仅两人,可作长谈。又谓元旦家中有现成菜肴,不烦特加烹煮,余遂留。菜肴既上,沛若嘱余先上坐,谓今日元旦,我当先拜祖宗遗像乃进餐。拜毕就坐,沛若乃谓,我蓄意已久,欲拜兄为师。此不比学校教课之师。然恐兄不允,方顷之拜,乃我行拜师礼,在祖宗神像前作誓。幸兄勿坚辞,我已心师矣,必终身不渝。沛若拘谨而固执,余亦难与辩,只笑谓不意兄亦有诈。余亦惟有仍以同学视兄,兄其谅之。

 

一日,在学校两人坐廊上。沛若言,先生爱读《论语》,有一条云:"子之所慎,斋、战、疾。"今先生患伤风,虽不发烧,亦小疾。可弗慌张,然亦不当大意。宜依《论语》守此小心谨慎一"慎"字,使疾不加深,则数日自愈。余从此读《论语》,知当逐字逐句反己从日常生活上求体会,自沛若此番话发之。

 

一日,沛若又语余,自知性太拘谨,时读《庄子》,求自解放。顾资愚,领悟不深。暑假将临,愿先生在暑假中为我讲《庄子·内篇》七篇,使我有所从入。余允诺。沛若又言,先生专为我一人讲,殊嫌精力浪费,当约在校学生聪慧者数人,及旧学生升学在外暑期中归来者数人,合六七人同听讲,庶先生精力多所沾溉。余亦允之。是暑,在一楼朝夕开讲。沛若促诸听者发问,己必居最后,逐段逐节不肯轻易放过。约三四日始完一篇。将满一月,七篇方毕。回忆往昔紫翔师讲习班上课,真宵壤之别矣。然余对《庄子》七篇,经此讲解,乃知自所未解者实尚多。以后余为《庄子纂笺》及《论语新解》两书,每忆沛若与余讨论此两书独多。往日情事,如在目前。

 

自余离鸿模,与沛若少来往。沛若不久亦离鸿模。沛若乃独子单传,育两女,无子嗣。乃纳一妾,不育。又纳一妾。时社会风气己日开,方群趋西化,即荡口一小镇亦然。离婚再娶,乃人生正规,被认为开通前进。有妻纳妾,则是顽固守旧,封建遗毒作祟,乃伤情违理之事。沛若虽闭户自守,不与外界接触,但颇受外界之讥讽。余传闻得此,亦未与沛若通讯有所询问。沛若后与余再见,亦从未谈及于此。

 

余在北平,一日,得沛若书,告其次女毓寿毕业中学,考进协和医学院。当一人赴北平,恳余赐照拂。余亲赴车站接候,宿余家。医学院预科在燕京大学上课,开学后,余又亲送之赴校。越旬日,毓寿忽来余舍,面有不乐。余问之,言,上课第一堂即是解剖,讲台桌上一死尸,见之惊悚,昼不能食,夜不能眠,精神不支,欲退学。余谓此乃汝自己心理作用,当勿视为一人,亦勿视为一尸,心肺肝肠,一一如师言,当各别视之为一物。心境变,则外面环境自变,可再试之。毓寿如余言,终获毕业。留协和,后转回苏州行医,名噪一城。余抗战中回苏州,毓寿时来余家。一家有病,皆由其诊治。

 

抗战胜利后,余又回苏州,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长。时河南大学播迁来苏州,校长乃北大同事老友姚从吾,邀余兼课。课堂设在沧浪亭,《浮生六记》之旧宅。一日,课毕,方出门,沛若赫然站路边。告余,近亦迁来苏州,知先生在此有课,故特来相候。遂漫步同赴其家。知沛若已有子矣。一家三口,居两室,极逼窄。留午膳而别。自后遂多往还。

 

一口,在其窄室中,沛若问《论语》"孔子五十知天命",先生今年亦已过五十,敢问知天命之义。余曰,此乃大圣之境界,吾侪何敢妄加揣测。余只敢在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上用心。回忆自果育学校、常州府中学堂以来,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社会一切皆已大变。而吾两人今日在此檐下坐谈,岂不仿佛依然是往日情况。此亦可谓是吾两人之能立能不惑,但只可谓是一种具体而微之能立能不惑,又只是微之又微,微不足道。正如一万贯钱与一文钱,一文钱太少,太无价值,但亦同是钱。孟子谓"人皆可以为尧舜",罗近溪谓"端茶童子亦即如圣人",皆此义。倘吾侪能立能不惑,继续下去,亦可算得是吾侪之天命矣。孔子言:"天生德于予。"人之禀赋有高下,德亦有大小。大德敦化,小德川流,纵是沟读之水,只川流不息,亦皆朝宗于海。大海是其汇归歇宿处。此即是天命。沛若言,我闻先生言,暂时总得一解放,但不久即依然故我,总不长进。余言,余闻兄言,亦立时总得一警策。吾两人性情有不同,正好相互观摩,各自得益。勿妄自尊大,亦勿妄自菲薄。惟日孳孳,在安分守己中努力,如是而已。兄谓何如。沛若数十年来,从不谈国家大事,亦不论人物臧否,世局是非,尽只在自己日常生活上自愤自责。其敦厚而拘谨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