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4/10页)

 

心史是一好好先生,心气和易。所任明清史,讲义写得太详密,上堂无多话讲,学生缺席,只少数人在堂上,遇点名时轮流应到。心史说,今天讲堂座上人不多,但点名却都到了,仍自讲述不辍。学生传为谈资。其时北平方唱尊孔。有人说,军阀何堪当尊孔大任。心史说,专要堪当尊孔的人来尊,怕也尊不起。适之为文,昌言中国文化只有太监姨太太女子裹小脚麻雀牌鸦片等诸项。心史为文驳斥,不少假借。但我们见面,他从不提起这件事。他从不放言高论,甚至不像是一争辩是非的人。在北大同人中,却是另具一格。

 

 

与余同年来北大者,尚有哲学系汤用彤锡予。本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北大以英庚款补助特聘教授之名义邀来。余是年携眷去北平,潘佑荪割其寓邸之别院居之,距北大甚远。一日,锡予来访。其翌日,锡予老母又来访。谓,锡予寡交游,闭门独处,常嫌其孤寂。昨闻其特来此访钱先生,倘钱先生肯与交游,解其孤寂,则实吾一家人所欣幸。自是余与锡予遂时相往返。

 

一年后,余家自西城潘宅迁二道桥,凡三院四进,极宽极静。年假以榆关风声紧,挈眷奉先慈返苏州,锡予老母亦随行返南京。明年春,余单身先返北平,适锡予老友熊十力自杭州来,锡予先商于余,即割二道桥第三进居之。此本为先慈居住之所,平屋三间。其第二进仅一书室,为余读书写作之所。此两进相隔最近,院最小,可以隔院相语。十力既来,而余眷久不来。锡予为余一人饮食不便,又劝余迁居其南池子之寓所,割其前院一书斋居余。而又为十力别邀一北大学生来居二道桥之第一进。

 

是年暑假,蒙文通又自开封河南大学来北大,与余同任教于历史系。锡予在南京中大时,曾赴欧阳竟无之支那内学院听佛学,十力文通皆内学院同时听讲之友。文通之来,亦系锡予所推荐。文通初下火车,即来汤宅,在余室,只人畅谈,竟夕未寐。曙光既露,而谈兴犹未尽。三人遂又乘晓赴中央公园进晨餐,又别换一处饮茶续谈。及正午,乃再换一处进午餐而归,始各就寝。凡历一通宵又整一上午,至少当二十小时。不忆所谈系何,此亦生平惟一畅谈也。

 

自后锡予、十力、文通及余四人,乃时时相聚。时十力方为新唯识论,驳其师欧阳竟无之说。文通不谓然,每见必加驳难。论佛学,锡予正在哲学系教中国佛教史,应最为专家,顾独默不语。惟余时为十力文通缓冲。又自佛学转入宋明理学,文通十力又必争。又惟余为之作缓冲。

 

除十力锡予文通与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两人,时亦加入。惟两人皆居前门外,而又东西远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仅得五人相聚。宰平与漱溟则不易相值。

 

某日,适之来访余。余在北平七八年中,适之来访仅此一次。适之门庭若市,而向不答访,盖不独于余为然。适之来,已在午前十一时许,坐余书斋中,直至午后一时始去,余亦未留其午膳。适之来,乃为蒙文通事。适之告余,秋后文通将不续聘。余答,君乃北大文学院长,此事与历史系主任商之即得,余绝无权过问。且文通来北大,乃由锡予推荐。若欲转告文通,宜以告之锡予为是。而适之语终不已。谓文通上堂,学生有不懂其所语者。余曰,文通所授为必修课,学生多,宜有此事。班中学生有优劣,优者如某某几人,余知彼等决不向君有此语。若班中劣等生,果有此语,亦不当据为选择教师之标准。在北大尤然。在君为文学院长时更应然。适之语终不已。余曰,文通所任,乃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两时期之断代史。余敢言,以余所知,果文通离职,至少在三年内,当物色不到一继任人选。其他余无可言。两人终不欢而散。文通在北大历史系任教有年,而始终未去适之家一次,此亦稀有之事也。

 

文通既不续聘。史系主任遂邀余任魏晋南北朝史,余拒不允。余言聘约规定余只任上古两汉,不愿再有增添。其隋唐史一门,则聘陈寅恪兼任。上堂仅盈月,寅恪即辞去不再来。谓其体弱,其夫人言,若不辞北大兼职,即不再过问其三餐。于是此课遂临时请多人分授。学生有发问者,谓此课既由多人分授,何以独不有钱某来上课。史系主任始来请余。余遂亦上堂一二次。文通自离北大,即转至天津一女师任教。其家仍留北平,与锡予及余诸人之来往则一如旧日无变。

 

 

余又因锡予获交于陈寅恪。锡予寅恪乃出国留学前清华同学。寅恪进城来锡予家,常在余所居前院书斋中聚谈。寅恪在清华,其寓所门上下午常悬休息敬谢来客一牌,相值颇不易。余本穿长袍,寅恪亦常穿长袍。冬季加披一棉袍或皮袍,或一马褂,或一长背心,不穿西式外套,余亦效之。

 

余亦因锡予识吴宓雨生。彼两人乃前中大同事。余在清华兼课,课后或至雨生所居水木清华之所。一院沿湖,极宽适幽静。雨生一人居之。余至,则临窗品茗,窗外湖水,忘其在学校中。钱稻孙与余同时有课,亦常来,三人聚谈,更易忘时。雨生本为天津《大公报》主持一文学副刊,闻因《大公报》约胡适之傅孟真诸人撰星期论文,此副刊遂被取消。雨生办此副刊时,特识拔清华两学生,一四川贺麟,一广东张荫麟,一时有二麟之称。贺麟自昭,自欧留学先归,与锡予在北大哲学系同事,与余往还甚稳。荫麟自美留学归较晚,在清华历史系任教。余赴清华上课,荫麟或先相约,或临时在清华大门前相候,邀赴其南院住所晚膳。煮鸡一只,欢谈至清华最后一班校车,荫麟亲送余至车上而别。

 

余其时又识张孟劬及东荪兄弟,两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则住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时余亦住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遥。十力常偕余与彼兄弟相晤,或在公园中,或在其家。十力好与东荪相聚谈哲理时事,余则与孟劬谈经史旧学。在公园茶桌旁,则四人各移椅分坐两处。在其家,则余坐孟劬书斋,而东荪则邀十力更进至别院东荪书斋中,如是以为常。

 

一日,余去北大有课,携《清华学报》所刊余近撰《龚定庵》一文,过孟劬家门前,嘱其门房递进。及课毕归,见孟劬留有一纸条,乃知孟劬已来过余家,盖不知余赴北大有课也。余遂即去孟劬家,孟劬娓娓谈龚定庵轶事,意态兴奋,若疑余有误会。孟劬与余亦属忘年之交。前辈学者,于昔人事,若不干己,而诚诚恳恳不肯轻易放过有如此。孟劬又常告余,彼同时一辈学人,各不敢上攀先秦诸子,而群慕晚汉三君,竞欲著书成一家言之意。余因孟劬言,乃识清初学风之一斑,以较余与孟劬同在北平时情形,相距何堪以道里计。因念孟劬慕古之意特深,而东荪趋新之意则盛。即就彼兄弟言,一门之内,精神意趣已显若河汉。诚使时局和平,北平人物荟萃,或可酝酿出一番新风气来,为此下开一新局面。而惜乎抗战军兴,已迫不及待矣。良可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