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新亚书院(续一)(第2/5页)

 

林仰山来港大主任中文系,贺光中辞职离去。罗香林、刘百闵皆改聘为专任。两人皆新亚旧同事。百闵并在余来台时,多方尽力为新亚谋渡难关,与余情意犹密。故余屡次去港大中文系出席会议毫无拘束。仰山又定同系诸教师每月必有一宴集,轮流为主人,余亦必被邀参预,但终不许余为此项宴集之主人。

 

某年,港大中文系创有东方研究院《东方学报》之出版,余为特撰《孔子与春秋》一篇,仰山刊为首篇。后余去伦敦,尚得彼中治汉学者之称道。以后此篇收入余著《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一书中。又仰山来商,余之《先秦诸子系年》,愿否由港大出版部重为出版流传。适余此书在抗战期中颇有增订,遂以最后定本与之,由港大出版部重新排版付印。

 

又一九五五年夏,港大赠余博士学位,闻亦由林仰山与高诗雅两人之动议。十余年后,中文大学成立,余正求辞去新亚院长职。翌年夏,林仰山亦年届退休,将返英久居,乃嘱罗香林与余新亚及门弟子余秉权时亦在港大中文系任教,分别来转达仰山意,欲于其退休前,先向学校提议,聘余为中文系教授,征余同意。余告香林秉权,此次辞职,新亚同人皆表反对,正在商榷中,若余先接新聘,将很难对新亚同人乞谅。故余必于正式辞职后,再作他谋。翌年之夏,仰山夫妇离港,余亦往码头亲送之。顷仰山已逝世多年,异国友情,亦良堪悼念。

 

是年美国人艾维来香港主持香港美国之亚洲协会职务。初到,即来访,谓在美有人介绍,故特来访。艾维尚年轻,直率坦白,一见如故。谓初来一切摸不到头脑,但知余创新亚之艰辛,他日有可能,必尽力相助,遂常来往。

 

 

又是年因余在台北受张晓峰编纂《现代国民基本知识》丛书之约,允写《中国思想史》及《宋明理学概述》两种。返港后,每于夜间灯下,先写《中国思想史》,于五一年八月成书,翌年十一月在台北出版。余又于五一年冬再赴台北,因前一年来台,在台中得识台籍数友。彼辈意欲余在台办一新亚分校,来函告余已选定校址。港方同人亦以新亚在港困顿无发展,倘在台办分校,或可获新生机,遂又促余行。余抵台后,即去台中,观察所择地址。在郊外,离市不远。背临山,草坪如茵,溪流纵横,地极宽敞,旷无人烟,将来宜大可发展。时刘安棋驻军台中,告余,学校建筑可派军队任之,于地价外又可省工资。君应急速从事。

 

余返台北,即向行政院长陈辞修报告。辞修告余,政府决策不再增设大学。余谓,多增大学,毕业生无安插,固滋不安。但为长久计,大学毕业高级知识分子恐终嫌不够。余又谓,闻明年美国教会将来台设立一新大学,不知政府何以应之。当时台湾称大学者惟台湾大学一所。此国外教会所拟来台创办之大学,即翌年成立之东海大学。辞修言,此事容再思之。

 

余既未得政府明白应允,而滞留已数月,拟即归。何应钦敬之为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主任委员,来邀作讲演。余择《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题,分汉、唐、宋、明、清五代,略述各项制度,共讲五次,是为余在台北有系统演讲之第三次。他年此书及去岁所讲《中国历史精神》一书,香港大学定为投考中文系之必读书,因此香港中学生多诵此两书,至今不辍。

 

 

余讲演方毕,忽又朱家骅骝先来邀为联合国中国同志会作一次讲演。依例该会按月一讲,自该月十五至下月十五为一期。时适在四月初,骝先云,三月份讲会尚未举行,恳余少留在十五日前作一讲。余允之。不日,骝先又来云,顷一法国某君过此,不克多留,拟将君讲期让之。四月十六日为四月份讲期之最先第一日,恳君即移是日讲演,幸君再稍留。余亦允之。不日,骝先又来告余,谓常借用之讲堂共有几处,不巧是日均不克借用,顷借淡江文理学院新落成之惊声堂,乃为该堂第一天使用日。届时当派车来接,余亦漫允。及期,余忽觉心神不安,骝先派车未到,余径自雇街车去,适该车夫不识地址,过门不停,驶尽一街,乃知有误,回头再觅,始得。上讲堂已误时,听者盈座,楼上座位亦满。有立法委员柴春霖,约友数人游士林花圃,诸友乘原车赴阳明山,春霖独云,需听讲演,一人雇车来惊声堂,坐楼上。余讲辞已毕,待听众发问,前座有人先离去,骝先见春霖在楼上,招手邀其下楼来前座。余方答问者语,忽屋顶水泥大块坠落。盖惊声堂建筑方竣,尚未经工程师验收,提前使用,乃出此变。时余与骝先骈肩立讲台上,余一手表放讲桌上两人间。泥块直击余头部,骝先无恙,即桌上手表亦无恙,余则倒身泥块下。一堂听众惊声尽散,忽有人忆余倒台上,乃返,从泥块中扶余起。一人见余头部血流不止,乃以手持笔记本掩之。出门漫拉一车,直送附近之中心诊所。余已不省人事。但尚闻一人言,我乃代表总统来慰问。又闻一人云,彼已死去。盖春霖坐前座,被泥块击中胸部。彼本有心脏病,送来医院即气绝。余与春霖不相识,始终未睹其一面,然春霖不啻为余而死,每念此事,不胜惋然。又闻人云,今当送君移手术室。余既一切不知,乃能闻此三语,亦心理学上一稀遘之经验也。

 

过一宵,晨醒,漫问余在何处。旁一女护士云,在医院中。余忽忆及有一讲演,未去出席,奈何。女护士告余,讲演已毕,乃来此。余竟全不记忆。稍后,乃渐忆起,直至屋顶泥块下坠前,余方作何语,亦记及。此下则全由别人相告,即头部痛楚亦不自知。若果从此死去,则生不知何由来,死不知何由去,真亦人生一大糊涂,亦人生一大爽快矣。是日为一九五二年之四月十六日,余五十八岁,诚为余此后生命中最值纪念之一日。

 

余在病中得新亚同人来信,知香港政府新定法令,凡属私立学校,其为不牟利者,须据实呈报,由港政府详查核定。余遂函嘱由新亚董事长赵冰代劳一切。结果得港政府认许新亚乃为香港当时唯一独有之一所私立不牟利学校。此亦新亚一难得之荣誉也。

 

余之赴惊声堂讲演,先有前在成都华西大学一女学生郭志琴在门口守候,陪余进入讲堂。及余被泥块击倒,志琴外尚有前在苏州中学旧学生杨恺龄,及其夫人邹馨埭等数人护送余至中心诊所。馨埭挤上车坐未稳,不意车忽驶动,掉下车,受轻伤。此后病中问候者不绝于户,惟彼等诸人则晨夕来侍病。及余能出院赴台中养病,由志琴一人陪余同车往。旧日师生一段因缘,不谓至是仍有如此深厚之影响之存在,是亦人生大值欣慰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