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在台定居(第2/4页)

 

余撰《朱子新学案》,又曾随手选钞朱子诗爱诵者为一编。及日本承认大陆共党政权,继以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桴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余在宋、元、明、清四代理学家中,爱诵之诗尚不少,惟以此六家为主。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此亦人生一大乐也。倘余有暇,能增写一部《理学诗钞》,宁不快怀。竟此罢手,亦一憾也。又有《朱子文钞》,因拟加注语,迄未付印。

 

余此下所努力者,为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书,共八册。一《上古》,二《先秦》,三《两汉魏晋南北朝》,四《隋唐五代》,五《两宋》,六七八为《元明清三代》。皆集余一生之散篇论文,有关此方面者。远自一九二四、二五年以后,亦近六十年之长时期矣。有记其篇名,而一时未得搜集者。有汇为他编,不复重列者。然篇幅已不少。每集一编,所收诸篇,皆亲自阅读,小作改订,惟大体则一仍其旧。所费精力亦不少。但至明代一编,以患目疾,排印后已不能亲校。清代一编,则未能逐篇再自阅读,径以付印。尚欲增写朱一新一篇,材料已齐备,亦以目疾中辍。

 

余之有关学术思想史方面之散篇论文,汇为专集者,尚有《庄老通辨》,《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灵魂与心》,及《中国学术通义》等书。其有关中国文化部门者,除《文化学大义》外,尚有《中华文化十二讲》,《中国文化精神》,《民族与文化》,《中国文化丛谈》,《中国文化与世界局势》等,其他不备列。惟有关文学方面,仅有一册,名《中国文学讲演集》。新旧文学,为余当生一大争辩。惟求人喜中国旧文学,当使人先多读中国古书旧籍。余之毕生写作,皆期为国人读古书旧籍开门路。苟置古书旧籍于不顾,又何能求人爱好旧文学。此非言辩可争。惟余爱读古文辞,爱诵古诗词,则终生不变不倦。只堪自怡悦,不堪赠与人。闲云野草,俯仰可得,又岂待人之持赠乎。

 

余之居外双溪,又曾两度去日本,两度去韩国。初次韩国之行,即选择李退溪李栗谷宋尤庵韩南塘四家全集,归来披阅。卷帙之伙,亦甚感辛勤。籀四家立言大义,写《朱学流衍韩国考》一文,补充《研朱余沈》之篇幅。后亦纳入余《学术思想史论丛》中。余以一中国人,初涉及韩国书,每嫌知识不广,许多处皆仅能置而不论。因念此四家皆以研究朱子为宗旨,余之所感尚如是,则以一中国人窥钻外国学问,其难可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其事易。果求沉醉其中,若醒来故我依然,则中国酒洋酒又何择矣。

 

 

余自正式获辞新亚职,绝未去过农圃道。惟于一九六七年新亚学生曾来请余为五四运动作一讲演。不获辞,亦仅此一次。及一九六九年,为新亚二十周年纪念,新任院长沈亦珍来请余自台赴港参加。得晤唐星海,继董之英任新亚董事长,对新亚赞助有力。其父曾邀唐蔚芝来无锡创办国学专修馆,并赠一住宅。星海则留学美国。余在香港,与彼交往亦甚稔。余辞新亚职,曾拟从事两工作,一为撰写《朱子新学案》。又一则为编一国文自修读本,供国人有志读中国文言古籍者开一门径。并可供西方人有志治汉学者得径从读中国文言古籍入手。星海闻之,特来语余,极为赞成余之第二计划。嘱写一编辑大纲,彼常赴美国,当为余募款,俾组一编纂机构,以成其事。余之编纂大纲已写成,念《朱子新学案》非余亲手草成不可,至国文自修读本,授意他人,亦可为之。遂将第二计划暂置。及是相晤,彼告余,凡为新亚策划,盼余尽力助之。余谓,君助新亚,即不啻助余。余可尽力,亦复何惜。又晤沈燕谋,彼实已在病中,方读余《史记地名考》,长谈不倦。及余自港返,唐沈两人忽先后逝世,近在旬日间。而余不克亲赴其丧,亦人生一大憾事也。

 

一九七○年,余任香港大学校外考试委员赴港。时新亚由梅贻宝任院长,又邀余去作讲演。旧任新亚校长室秘书苏明璇,未到新亚前,为新亚出力甚大。余在美提议请其来任此职。后与余同离新亚。余每赴港,明璇必约在半岛酒店见面,谈及往事,相与怆然。不久亦病逝,余亦不在港。每念新亚旧友,岂胜惋怅。

 

 

转瞬余已届八十之龄,美琦偕余在余八十生辰前南游。先住梨山宾馆,又转武陵农场,再转天祥,最后经花莲,先后住四处,历八日。余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余之八十年生命,深根固柢皆在此,非可为外人道。余每念毕生苦学,勤读勤写,始终一书生,若无变。然国事则始终在大变中,即余之家庭亦然。余侄最长者,已近望七之龄。余三子两女,最幼者亦逾四十。然三十年来,如居异世,音讯难通。凡余《八十忆双亲》文中语,三十年前在大陆,亦无暇与彼辈言之。今所欲告者,亦惟彼辈而已。然彼辈何日能睹此文,睹此文后,心中影响如何,今亦无可悬揣。然则余之一生,忆往则无人可语,思后则无事可准,仅常以此文中一切告美琦,而美琦对此文中一切人与地,无一面一履之缘。乱世人生,生命则限于个人,生活则限于夫妇,余非当前一实例乎。而凡余文中所忆,则多在余个人及余夫妇之外者。悠然望南山,山气日夕佳,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忘其言,而仍若欲有言,并不能已于言,陶公之诗,真使余低徊不能已。

 

八十三岁冬,余胃病剧作,几不治。八十四岁春,始起床,而两眼已不识人,不见字。西医眼科,群言无策,求不急盲即佳。新亚书院院长金耀基,在余病前来告,彼拟为新亚创一学术讲座,以余名冠之,拟每年邀请对中国文化有研究之中西著名学人一位,来新亚作讲演。邀余任其讲座之第一次讲演人,并谓经费已募有端倪。其意既诚,余不能却,已允之。而胃病眼病迭作,但竟能于是年双十节前赴港,亦余始料所不及也。时余年八十四。翌年,余八十五,新亚创校三十周年纪念,余夫妇又去香港,得遇耶鲁前历史系卢定教授,亦自美同来赴会。彼乃首先主张雅礼协助新亚者。两人回念前尘,相与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