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二次暑假

暑假正值“双抢”。

清早,天上星星还没有灭,大人带着镰刀去田里“杀禾(1)”。有些人家劳动力有限,要和队上的人事先打好招呼换几个工。我家只有奶奶一个劳动力,她喊对门几个年轻的堂客们来帮忙。这天早上,大家默不作声,一人一个角落,戴上套袖弯下腰就开始杀。

杀倒一线,太阳渐渐爬上山。奶奶放下镰刀,回家做早饭。早饭做好我才起床。她舍不得我吃苦。

禾杀完要“拌(2)”,最早拌桶没有装柴油机要人踩。两个大人踩,脚下用力均匀合拍,踩起来便轻松。手上功夫也要好,满满一手禾滚来滚去。小孩子是滚不干净的,他们做得最多的是捞禾。小孩子这时节没怨言,一捞一天。脸、脖子、手臂晒得通红,禾叶更是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红杠,出了汗又痒又痛。大人不忍心,从兜里摸出几毛钱当作奖赏。他们拿着钱去铺里买两毛钱的冰袋。冰袋像石头一样硬,敷在手臂伤口上,凉飕飕的。咬开吸一口,好甜呐,这甜味把一天的疲惫都带走了。

我下田少,做的是零碎轻松的活。拌禾时送茶,晒谷时守鸡。除了茶,有时也送藠头。

藠头在杂屋的醋坛里,背阴放一排。倒坛里是扑豆角和白辣椒,掺着发白的苦瓜、发黑的茄子。封口时塞一圈稻草,用小竹子弓紧。做得好的扑豆角爽口微酸,白辣椒水分还未散尽,炒起肉来香飘四溢,令人垂涎。正坛坛弦有水,石头压着盖,里面酸气出不来,外面空气进不去。一揭开盖子,积攒已久的酸味喷涌而出,令人津液不止。这一坛酸水保养得好,可以去一两年。藠头是绝对的主角,其次是刀豆、萝卜、姜片、大蒜头。也有人家放黄瓜、莴笋,这两样东西不经泡,一发烂,酸味也就走样了。

我用筷子夹一盆,撒上白糖,送去田边,是很解暑的食物,大家很快吃得精光。

出了谷子,奶奶要自己挑回去。山路崎岖,一担上百斤,实在辛苦。谷子挑回去摊在地坪上,用铁齿耙滤去枝枝蔓蔓,再用竹扫把撇去上面一层碎草,之后用密齿木耙翻几次边就好了。

晒谷这段时间,小孩子要盯着鸡和麻雀不来啄。啄也罢了,它们拉屎,这不能忍。一看到它们蹑手蹑脚走过来,我举起手中的竹篙就冲过去。竹篙当头劈成一朵花,散在地上啪啪作响,吓得它们鸡飞狗跳,要过很久才敢拢来。

曝晒几天后,谷子干了,还要过一道风车,吹走空壳和灰尘,这时金黄的稻谷就能进仓了。

收割之后,插晚稻之前,田里还没进水,是挖泥鳅和黄鳝的好时节。小男孩们锄头扛上肩,拎着塑料桶在田里走。走几步,看见黄鳝钻过的洞,他们能大概分清是最近钻过的,还是很早以前的。不像我,一阵胡挖,把力气耗尽,桶里空空如也,最后失了耐心,再不挖了。

年纪大的孩子有想法,挖了几斤送去隔壁村专门收黄鳝的人家,换几个零钱,是很让人羡慕的。有了零钱,他们用来置钓具。他们耐心好,也爱钓鱼。钓白鲦是有意思的事。折了小竹子或白栎枝插在水边作掩护,水面撒谷糠,很快引来一群白鲦。一米长的竹子钓竿,也不上食,不停甩,能甩上来鱼。女孩子掐一截革命草,趴在水边钓棒花鱼。棒花鱼和虾一样,喜欢在岸边游。棒花鱼嘴巴大,贪吃,咬了革命草不松口,手一抽就被带上了岸。

挖泥鳅黄鳝、钓鱼我都不在行。我喜欢野炊。挖灶,架锅,捡柴,淘米,煮饭,挖红薯,洗青菜。一切准备妥当,点火。锅烧红了,倒油,滋滋哔哔地响。有好几年,暑假也好,周末也罢,我们都在大园里(3)野炊。大园里是伸向水库的一块地,像个半岛。这里是好几户人家的菜园,很齐整开阔的地,只有几棵油茶树,长在一起,很高。我们在树下做饭、玩游戏,打扑克,直到初中毕业,很多孩子要出去做事,我们就没再一起野炊了。

距离上一次过暑假,没想到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在考驾照,认识一位大姐。她说暑假可以去她店里帮手,顺便辅导她小孩英语。这样我一下有了两份工作。早上八点前赶去大姐家,十点后再回店里做事。

早上太阳很晒,路上没有人,来来往往的货车扬起厚厚的灰尘。走到丁字路,拐进去那头是自己学校,立着大大的广告牌,写了学校名字。心里有点慌,仿佛自己再不属于这个地方。店里做事的是比我小的小姑娘,不过她们出来早,个个天不怕地不怕。她们开我玩笑,说一个堂堂大学生出来端菜,还端不好。我不知如何应对,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

没有客人时日子更闷,老板在店里看着,每个人都要保持忙碌的样子,而我确实没有事情可以做,坐立不安。等来了客人,厨房忙起来,姑娘们去包厢招呼客人点菜,我站在厨房门口等着。我送菜只到门口,姑娘们最后送上桌。

后来我们总算熟悉了些,她们教我偷吃,偷不常点的菜,鸽子蛋之类。有次我偷吃牛肉,赶上人手不够,我只好把菜端进去。客人问什么菜,那牛肉还压在舌头底下呢,烫得要命,我不好出声,摇摇头赶紧跑出来了。

住处是离店里不远的宿舍楼。姑娘们住一楼,我住二楼。老式楼,红砖墙,外面没有灯。隔壁是一对收废品的老年夫妻,我下班时他们还在,天一黑就走了。四下无人,怪吓人的。房间晒了一天,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躺了半天睡不着,打一桶水浇上去。这时楼下的人跑出来骂:“楼上的倒什么水,不晓得漏水啊。”我连连道歉。好不容易起了风,凉快一些,外面樟树作响,黑影起起伏伏,又吓得睡不着。隐约听见隔壁铁门响,听说住的是个年轻人,他回来了。我从没见过他。他打开电视,凤凰台的声音。再听不见其他,像住着一个幽灵。

大概过了十多天,学校老师、领导们也放假了,很少人来店里请客吃饭,生意一下子暗淡下来。老板让厨房把剩下的菜全部做完,满满一大桌,请员工吃了饭。之后去唱歌,我能唱英文歌,他很喜欢我的样子,拍着我肩膀说:“小伙子,将来要在这边找工作,你告诉我,我在你们学校也认识一些人。”我那时候总想着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只是很感激地谢谢他的好意。

那次回家以为是最后的暑假,倒也闲得住。有个已经参加工作的高中同学半夜给我发消息,说:“我好累,想回家。”这让我更珍惜在家的日子。乡下年轻人少,奶奶也不再种田。我白天窝在家里上网,黄昏去副坝散步。夕阳照在身后,下沉得快。脚下水面延伸至远方,金黄色云朵缓缓移动,狗在不远处吠,有人挑着水桶去井边打水。夏天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