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信件七封

1.

xxx,你好。

现在是库克的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五点,我上船的第二十四个小时。

昨天上船后,才拍了几张照片,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个小孩子跟我说话,找我玩游戏,我一点应付的力气都没有,回到住处,吃两粒晕船药,躺了下去。

船舱里热,一股脚臭味,我让下铺的人帮忙打开风扇,尽量放松,试图让身体适应摇摆,可是啊,头痛得厉害,想吐,却不敢吐,那一下我感到绝望。十四天的海上航行,不知能不能熬得住。

在一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地方,不是小孩子玩游戏,连放弃都没法放弃。

想起以前看电视剧,偷渡的人藏在箱子里,我有些感同身受了。

不知怎的,竟也睡了过去,只不过连睡着也是痛苦的。

醒来一看时间,是半夜十二点,感觉浑身上下脏得伸展不开,鼓起劲拿了衣服和洗发水去楼上的卫生间。门是关的,听见里面水响,以为有人在,抱着衣服坐在门槛,冰凉的夜风吹得我发抖。我往身后一仰,从几个高高的蓄水桶之间望见浩瀚的天,那明亮的月光和星光啊,不等多看两眼,零星几滴雨打在背上,我只好躲进过道,忍受难闻的气味。

我快熬不住了。

这时去帕米斯顿岛的胖大姐下来把卫生间的门打开,原来里面没有人!我又等她解完手才进去。这个大姐有多胖呢,在岸上的时候要时刻搬一张椅子坐着。等她出来,我把衣服挂好,解手,脱完衣服,正要洗澡,发现没有水,左试右试都没有反应,又只好穿回短裤,扶墙出来喊人帮忙。有个人在饭厅长椅上躺着看电视,他过去检查,说没办法,然而水又奇迹般地流出来了。

我已经被折磨得快没了力气,趴在马桶上吐了两三次。等稍作平复,终于洗了澡,又把衣服洗了。

觉得身上松泛了些。

躺在床上,又吃一次药,还是觉得不够舒服,想起包里有一盒“唐太宗”,我出来时妈妈一定让我带的,说小物大用。我在肚脐、太阳穴、前额、耳朵后、鼻子下,都涂了,顿时冰凉冰凉地辣起来,我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对了,我忘了说我的浴巾,这一路多亏有它,睡觉时用浴巾盖在身上,蒙住头,才仿佛觉得还在自己住处。我真是太聪明了。

厨房外的海。

2.

xxx,你好啊。

现在是库克的五月一日上午十一点半。我终于又有力气和你说几句话。

好像重新有了生命,可以喜欢一个人,可以大声喊,可以用力跳。哈哈,其实我还是躺在床上。

我这几天就这样躺在床上,日颠夜簸,又想吐又不敢吃东西,但实在饿得头发昏了,去楼上饭厅泡了一碗面。我很想很想吃一点青菜,可是船上没有青菜。每天都是咖喱羊肉或者洋葱羊肉,我闻到这些味道都害怕。

吃了东西怕吐,只敢躺回床上,尽量放松,又吃了几片药,说明书上写着,每天最多只能吃两片,我一次就能吃这么多,一天三次,很快药也吃完了,我像上了瘾,没药心里很慌。

泡面时,不争气地哭了出来。我怕自己死在船上,可是我不能死,我死了,家里人会多着急呢。我要鼓起勇气活下去,可是我很难受。

我很快把哭压制下去了,我知道哭不顶用,而且会浪费力气,等我下了船,吃饱了,再来抱头痛哭不迟。

迷迷糊糊之间,好像适应了船舱的味道。我不需要二十四小时用浴巾包住头睡觉了。好像闻到了妈妈身上的香水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后来我又想到了吃的,想中土(1)吴师傅做的辣椒炒肉。特别特别想。

自星期五到现在,我吃了一碗面,一个苹果,两块饼干,半瓶水。想起在拉罗的日子,那算什么苦呢?说到苦,离开你以后,我吃了好多好多苦,一次难过一次。我希望自己将来可以不要再吃这么多苦了。可是谁知道呢?

哎,不该写这几句话,因为写完我又开始哭了。真是没用啊。

3.

xxx,你好。

这会儿是库克的五月三号夜里十点,我在布卡岛的第二夜。

我这次来这出差,主要和当地各个政府部门谈我们公司在布卡岛转载的事情,这里离拉罗十万八千里,一个人也不认得,几乎是没头没脑跑过来的。可是啊,过了帕米斯顿岛以后,我发现船上还有另一个乘客到布卡,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我和她聊过几句,有天也不知什么时候,我醒过来了,她站在门口,说各自坐船的感受,后来我给她一罐可乐,她很感谢的样子,收起来,应该是拿回去给小孩子。她叫安,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到后来她听说我要去布卡岛找他们的市长,她说她爸爸就是市长,再后面几天,我们更熟悉了,我问是不是可以住她家,她说她家没空房,问我住她父亲家里如何?哈哈,我说当然可以。

登陆布卡布卡岛。

我现在就住在布卡岛市长的家里。

那天下了货船,接驳船带我们穿过潟湖上岸,我觉得一切美得不真实,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见到这样的美景。两个岛之间,一线长的潟湖,中间稍微高一点的石头上长出几棵椰子树,像是凭空悬在地平线上。潟湖的水清澈见底,手伸下去,还留着日光的温度,很舒服,几个人站在潟湖边缘甩钓,你知道,潟湖边缘就是几千米深的大洋。接驳船越往岸边走,水越平静,到最后平静得像面镜子。天色渐暗,天地间剩下一点幽暗的蓝色,岸上有火光,小孩子们扎堆站在岸边等船靠岸。那样的场景,有点像进入桃花源境一般。

在安家里稍作休息,她敲椰子给我喝,太久没吃过东西了,我一只手端不稳椰子,抖得厉害,只好捧着喝完。我从包里翻了几包面,给她小孩子,她拦住我说不要给那么多,她担心我回去在船上没东西吃。然后她骑摩托送我去她父亲家,走着走着,忽然进入树林之中,一点灯光也不见了。我小声地问安,这个地方安全吗?她说很安全。没过一会儿重新见到灯光,我才真正放心下来。

院子里坐着许多人,乌漆墨黑的,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这时安的父亲拉多过来和我握手。她父亲是我来库克第一个用双手和我握手的人,而且会像我们中国人一样点头表示敬意——虽然西方人之间一般握手比较平等随和,但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仍然感到十分亲切和高兴。

夜里洗了澡,安的母亲四月帮我洗了衣服,我说:“真是不好意思,船上实在太臭了,劳烦您多放点洗衣粉。”他们的洗澡间有点像我们乡下常见的布局,厕所浴室搭在房屋背后,盖一层石棉瓦(当然他们用的不一定是石棉瓦),走在这下面,有点像在外面,但实际上仍然在房子里,我知道这个描述得不算好,但你应该明白我说的这个感觉。洗澡间没有灯,摸黑洗的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