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冰之旅

一生何其有幸,蒙海青睐,直到现今。先是中文大学的宿舍,阳台临海,吐露港的水光粼粼,十年都看之不足,依依难舍。幸而再回台湾不是回台北,而是来了高雄,海缘得以不断。中山大学宿舍的阳台,竟也遥接水天,里面是高雄港,而越过旗津,外面烟波浩荡,竟是海峡。我的研究室也有巨幅长窗,可以恣览海景,看一线长弧沿着微微隆起的汪洋水镜,把夕照的火球炙炙接走。

天长地久,朝夕与海为邻的这种缘分,不是高攀而是“阔交”。加上读厦门大学那半年,迄今我的海缘已长达三十二年,占了我年岁的五分之二,对爱海的人来说,真是够阔的了。当然,像我这样的人只是近海,还说不上亲海。至于要与海深交,那只能徒羡水手、水兵、渔夫、潜夫、蛙人了。折中一下,岸上人要亲海尚有一途,就是航海了,只要不晕船,还是很有趣的。

近年空运发达,远行的人都乘机,不再坐船了。飞行比航行固然便捷,但是反过来却失去航海的逍遥从容。飞行像是蜻蜓点水,点的却是繁忙紧张的机场。航行则不同,反正一切都交给船了,船当然也交给海了,做定了海的长客,几天,甚至几星期都不用理会陆上的烦恼了,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现实。让人间缩成一条水平线吧,让日月星辰陪着你从容踱步,世界上没有地方比长长的甲板更便于思前想后,想不完心事的了。比起甲板的海阔天空,坐飞机简直像坐牢,比坐牢还挤,进餐时,大丈夫只能屈而不敢伸,如厕呢,算了吧。我深深怀念有船可乘的从前。

我这一代人当然是常坐船的。不提河船,第一次航海是父母带我从上海回福建。第二次是抗战时母亲带我,自沪过港去越南。第三次是内战时从上海去厦门,半年后又从厦门去香港,最后则是从香港坐船首次来台湾,在基隆上岸。最远最久的一次却是一九五九年从美国坐招商局的货轮“海上号”,横越太平洋,停泊横滨,绕过鹅銮鼻,由高雄登陆回到台湾,历时将近一个月。

之后就很久没坐海船了。其间曾经乘风破浪,从法国的加莱(Calais)去英国的福克斯东(Folkstone),或从苏格兰西岸开车上船,去离岛斯开(Isle of Skye),都只能算是近渡,而非远航。

所以在香港十一年,每次在尖沙咀码头,赫然看见远洋的游轮来停泊,都非常惊喜。乳白色的船影,映得整个维多利亚港顿然亮丽起来,高雅而优越的姿态令人联想到一只白天鹅,临水自鉴。“伊丽莎白号”来港停泊,我正在太平山顶的旋转餐厅上,用一览无遗的高度俯瞰她雍容安稳地泊定在码头,足足高兴了一天,苏联的游轮“高尔基号”停靠岸边时,我和国彬用俄文的拼音读出了МАКСИМ ГОРЬКИЙ,兴奋得沿舷而奔,似乎要窥破铁幕的深邃。那气氛,跟“伊丽莎白号”自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