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又是无憾的响晴天,令人振奋。越过鳞鳞灰瓦的屋顶,巍巍两山的缺口处,一炉火旺旺的红霞托出了金灿灿的日轮,好像雁荡山神在隆重欢迎我们。下得楼去,户外的庭院像笼在一张毛茸茸泛白的巨网里,心知有异。美玲、杨旸、秀红等兴奋地告诉我存和季珊,昨夜下了霜。难怪草叶面上密密麻麻都铺满了冰晶。跟昨夜的繁星一般,这景象我们在台湾,尤其久困在城市,已经多年未见了。

雁荡山的地势变化多姿,隔世绝尘,自成福地仙境,远观只见奇峰连嶂,难窥其深,近玩却又曲折幽邃,景随步转,难尽全貌。正如苏轼所叹,不识真面目,只缘在山中。难怪徐霞客也叹道:“欲穷雁荡之胜,非飞仙不能。”古今题咏记游之作多达五千篇以上,仍以《徐霞客游记》给人的印象最深。徐霞客曾三次登上雁荡山,首次是在明代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当时才二十八岁。大家最熟悉的他的《游雁荡山日记》常见于古今文选,就是那年四月初九所记。

我们是从钟鼓二岩之间向西北行,进入灵岩景区的。到双珠谷附近,就被徐霞客的白石雕像吸引,停了下来。当然是徐霞客,雁荡山道由他来领路,再适当不过。像高约三米,右手捋着长髯,面带笑意,眼神投向远方,在峰岭之间徘徊,又像入神,又像出神。柳宗元所说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正是这种境界。徐霞客逝于五十五岁,雕像看起来却太老了。他去世后才三年,明朝就亡了,幸而未遭亡国之痛。他未能像史可法一样以死报国,但是明朝失去的江山却保存在他的游记里,那么壮丽动人,依然是永恒的华山夏水,真应了杜甫的诗句:“国破山河在”。

沿着展旗峰蔽天的连嶂北行,景随位移,应接不暇,浅窄的眼眶,纤弱的睫毛,怎么承得起那么磅礴的山势,容得下那么迤逦的去脉来龙?到了南天门,拔地而起的天柱峰逼人左颊,似乎要抢展旗峰的霸权,比一比谁更夺目。岩石帝国一尊尊一座座高傲的重镇,将我们重重围住,用峭壁和危崖眈眈俯瞰着我们。

幸好有一座千年古刹,高门楣顶悬着黑底金字的横匾,“灵岩禅寺”,背负着屏霞峰,面对着峙立争高的天柱峰与展旗峰,而庭前散布的茶座正好让我们歇下来,在茶香冉冉中仰观“雁荡飞渡”的表演。

顺着茶客一齐眺望的方向,我发现一个红点在天柱峰顶蠕动。三四分钟后他已经荡落到山腰,原来是用两条长索系腰,不断调整,并且荡索蹬岩,一路缒下绝壁来的。然后又发现他上身着红衫,下身却着黑裤。终于缒到山脚了,赢得一阵掌声。

小吴说,这功夫是古代的农夫上山采药练出来的。雁荡山产的石斛乃名贵草药,偏偏生在岌岌的险处,采药人被迫冒险犯难,只好千钧一发,委身长绳,学飞檐走壁的蜘蛛。

话未说完,茶客又转过头来,仰对南天门的虚空。这才发现,所谓南天门的两根参天巨柱——天柱峰顶与展旗峰顶——之间,竟有一痕细丝牵连。原来已有一个人影倒悬在钢索上,四肢并用地正在攀缘南天门楣,或起立,或前进,或仰卧,或跳跃,或翻筋斗。突然那身影失足倒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其实并未离索,只是用双脚倒扣住绳索。观众惊呼声定,他已抵达半途,正把树叶纷纷撒下。最后他一扬旗用碎步奔抵展旗峰顶。

顶礼过南海观音,大家又绕到寺后去看方竹。竹笋初生,竿呈圆锥形,长成后竟变四方形,墨绿色泽非常古雅,节头有小刺枝,像是塔层。季珊就近一手握竹一手拍照,可见其枝亭亭挺立,只比她的手指稍粗。我要她们母女多多摄影,备日后游记之用。四百年前徐霞客早在日记中如此记载:“十五日,寺后觅方竹数握,细如枝。林中新条,大可径寸,柔不中杖,老柯斩伐殆尽矣!”他当日所见,是能仁寺中方竹,离灵岩寺不过十里。我握着“径寸”的一截黛绿,幻觉是在和徐霞客握手。有竹为证,我怎能不继他之后,续一篇雁荡游记呢?

沿着灵岩寺旁的石径右转登山,不久便入了小龙湫溪谷,到了湫脚。不出所料,落差六十米的瀑址只有细股涓涓在虚应故事。只有层层岩脉,重重山峦,将一片岑寂围在中间。应该是理想的回声谷吧,我不禁半合双掌于两颊,形成喇叭,突发阮籍之长啸。想必惊动了静定已久的神灵,一时山鸣谷应,余韵不绝。没料到最好的音响效果便是造化,这一声楚狂、晋狂的长啸激起了同游的豪兴,大家纷纷也来参加,简直成了竹林七贤。日迁说,曾经听我在演讲时吟过古诗,要我即吟一首。我便朗吟起苏轼的《念奴娇》来。大家听到“一时多少豪杰”,一起拍手,我乘兴续吟“遥想公瑾当年……”把下半阕也吟完,效果居然不错。近年我发音低哑,无复壮岁金石之声,不免受挫。也许是昨夜睡熟,天气晴爽,又饱吸了山中的芬多精,有点脱胎换骨,更因为初入名山,受了徐霞客的感召,总之那天的长啸朗吟竟然恢复了沛然的元气,顿觉亲近了古人,回归了造化。继我之后,叶坪也即兴吟了一首七绝欢迎我来温州,又朗诵了骆夫人四十年前写给丈夫的一首新月体情诗,引来再惊空山的掌声。

雁荡山开山凿胜,始于南北朝而盛于唐宋。东晋的谢灵运曾任永嘉太守,他癖在游历,又出身豪门,僮奴既众,门生亦夥,出门探胜寻幽,往往伐木开径,惊动官府。不过当时他游屐所及,多在中雁荡山,而北雁荡山之洞天福地还深藏未通。雁荡诸山在远古火山爆发后由酸性岩浆堆积而成,其后又历经流水侵蚀而呈今貌。北宋的科学家沈括早已指出:“予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皆包在诸谷中。自岭外观之,都无所见,至谷中则森然干霄。原其理,当时为谷中大水冲激,沙土尽去,唯巨石巍然挺立耳。如大小龙湫……之类,皆是植土龛岩,亦此类耳。”直到二○○五年,联合国才将此山评选为“世界地质公园”。是以今日游客朝山,已得现代建设之便,远非当年徐霞客历险苦攀能比。

从小龙湫的下面可以搭乘电梯直上五十米出来,就接上贴着绝壁的铁栏栈道,下临幽深的卧龙谷,可以指认小龙湫的源头。我攀上栏杆俯窥深谷,害同游的主人们吓了一跳。

下午我们就径去大龙湫,明知隆冬不能奢求水旺,也要去瞻仰那一跃一百九十七米的坠势。先是经过所谓剪刀峰,想象步移景换,变成玉兰花、啄木鸟、熊岩、桅杆峰、一帆峰等等的幻象。终于抵达飞瀑注成的寒潭,只见一泓清浅,水光粼粼,可撑长筏。徐霞客第一次来时,正值初夏,“积雨之后,怒涛倾注,变幻极势,轰雷喷雪,大倍于昨”。但此刻,崖顶水势不大,落姿舒缓,先还成股,到了半途,就散成了白烟轻雾,全不负责,要等临到落地之前,才收拾拢来,洒出一阵纤纤雨脚,仍然能令冒雨戏水的季珊和陪伴的女孩子们兴奋尖叫。这镜头,咔嚓之间,全被国荣和日迁快手捉住。我避过瀑脚,施展壁虎功贴着瀑壁的深穴游走,直到路尽才停。日迁也跟下来。不料瀑布鼓动的险风阵阵也贴着穴壁袭来。我戴了毛线红帽,裹着厚实羽衣,仍不胜其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