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绘画传统里,人像画的成就不能算高。山水画标榜写胸中之逸气,本质上可视为文人画家的自画像,反而真正的自画像却难得一见。范宽和李唐是什么面貌,马远和夏珪是什么神情,我们都缘悭一面,不识庐山。所以一旦见到沈周竟有自画像,真的是喜出望外了。

自画像中的沈周,布衣乌帽、须发尽白,帽底微露着两鬓如霜。清癯的脸上眼神矍铄,耳鼻俱长,鼻梁直贯,准头饱垂,予人白象祥瑞之感。眼周和颐侧的皱纹轻如涟漪,呼应着袍袖的褶痕。面纹之间有疏落的老人斑点。画像可见半身,交拱的双手藏在大袖之中,却露出一节指甲。整体体态和神情,山稳水静,仁蔼之中有大气磅礴。观者对画,油然而生敬羡,观之愈久,百虑尽消。这却是在凡·高甚至伦勃朗的自画像前,体会不到的。

人谓眼差小,又说颐太窄。

我自不能知,亦不知其失。

面目何足较,但恐有失德。

苟且八十年,今与死隔壁。

沈周在画上自题了这首五古,豁达之中透出谐趣。西方油画的人像虽然比较厚重有力,却不便题诗,失去中国画中诗画互益之功。“面目何足较”一句,伦勃朗和凡·高都会欣然同意,但苦苦整容的迈克尔·杰克逊恐怕是听不进去的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