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与成名

在唐朝的诗人之中,杜牧的成就当然不能比肩李白、杜甫,但是他的好几首七绝,李白、杜甫也未必写得出来。其中《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我的最爱,小时候一读就已倾心,直到现在。若问我什么原因,却又说不出来,只直觉诗境自远而近,远景空阔,近景透明,到了诗末,更有余音袅袅。以“隐隐”、“迢迢”的双叠起句,更以“尽”呼应“隐隐”,以“凋”、“桥”、“教”、“箫”再三呼应“迢迢”,韵感十分充沛。小时候读唐诗,不耐烦细看注解。二十四桥究竟是哪二十四座呢,不少版本都详列了出来,令人扫兴极了。知道了那么多桥名,对诗意有什么帮助呢?七年前我在扬州游瘦西湖,当地人才告诉我,所谓二十四桥其实只是一座桥,就叫“二十四桥”,又名“红药桥”。我听后大失所望。小时初读,还以为真有二十四座桥,月色无边,桥影遥遥相接,每座桥上有一美人,在风流的韩判官调教之下,箫声此起彼落,呼应有致,凌波而来呢。原来桥仅一座,玉人却有二十四位,当然全是歌伎,也就是“楚腰纤细”的青楼中人,而所谓“玉人”也可以是称判官而已。

不过,诗意虽然如此迷离,意境却是极其美的。就像“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样,有一种迷幻不定之美。说来说去,真正的赢家还是韩绰,在月色箫声之中,他的风流形象一直传到今天。他,不朽了,美名永不磨灭。不过他的不朽并不等于成名。成名的是杜牧,但韩绰跟着不朽。常人要不朽,绝非易事,但诗人的朋友什么都不必做,就可以随着诗人传后。天下竟有这么上算的事情。可是,同样列名于名诗,也不一定总是这么风光。例如綦毋潜,虽然上了《唐诗三百首》的篇名:《送綦毋潜落第还乡》,不管王维写得多么委婉,却再也摆不脱“落第生”的负面印象了。

中国古典诗中,朋友赠答之作特多,反映诗人公开的活动空间,是一男性社会,但不便公开的异性关系,就得隐藏于“无题”、“有赠”之中。同性文友之间,常称对方为某家老几。例如李白、高适就称杜甫为杜二,意即杜家排行老二:乃有李诗《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高诗《人日寄杜二拾遗》。同样地,王维诗《渭城曲》原名《送元二使安西》,也即元家老二之意。不过杜甫昵称杜二,人人皆知,元二是何许人,却不知其名。《渭城曲》太有名了,元二也因此不朽。但是元二的不朽却与韩绰不同,因为只知他是元家兄弟,却未得其全名,所以并非“成名”,只算半隐半现的不朽。杜甫也有《送元二适江左》一诗,但是适江左梓州是东行,渭城去安西却朝西远征,相距太远,所以这两位元二恐非一人。

杜甫有名的五古《赠卫八处士》,其中的卫八也不知全名,所以也只算一半不朽,不算成名。我不禁想起,如果是王家的老八,又该怎样称呼呢?果然在《全唐诗》中找到高适有一首诗,叫《赠王八员外》。这太好笑了,因此也可推论,骂人王八,该是唐朝以后的说法。

白居易的五绝名作《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酒香诱客,友情感人,这位刘十九终于有未应召,并不重要,但他收到的召饮简讯,却是千古无比的重礼,令天下的馋肠垂涎至今。白居易温了酒,送了诗,却成全刘十九诗、酒并享,而且永垂不朽,羡煞了天下的诗友、酒伴。

不过,并非人人入诗皆成不朽。必须诗先不朽然后入诗的人才能跟着不朽;至于无名的诗,平庸的诗,更不提歪诗、劣诗了,即使有所题赠,也不会令受者扬名传后。就连大诗人的作品,也未必篇篇众口竞传。李白再三赠诗给岑勋与元丹丘,不但见于《将进酒》,还见于《鸣皋歌送岑征君》与《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等篇,真是够交情了,却仍不及韩绰判官在“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句中那么风流可羡。倒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孟浩然,与“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汪伦,形象生动难忘:孟浩然自己本已有名,无须仰赖谪仙以传,可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酷态,才能教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而孟夫子自己的诗却无如此洒脱。受益更多的恐怕还是汪伦,本身原来不足传后,只因招待的是李白,外加到岸边踏歌送行,轻轻松松,就流芳千古了。至于一饭有恩的老太婆:《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一醉难忘的老头子:《哭宣城善酿纪叟》,根本想不到什么朽与不朽,却因谪仙感恩题诗,竟以漂母、杜康之姿传后了。

另一种情况是:诗人的朋友虽然有幸被题咏入诗,但诗中所咏未必是恭维,甚至不幸是嘲弄。例如光、黄之间的隐士陈季常,在苏东坡的《方山子传》中是一位亦儒亦侠的性情中人,但入了东坡的诗《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就变成一个惧内的丈夫。东坡说他“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从此“季常癖”竟成了怕老婆的婉词。

最不幸的,是做了诗人的敌人,因而入了他的讽刺诗,永以负面形象传后。例如三流诗人谢德威尔(Thomas Shadwell)入了朱艾敦的讽刺诗《麦克·佛拉克诺》(Mac FlecKnoe),就成了庸才麦克·佛拉克诺亲点的继承人,去接荒谬帝国的王位。又如桂冠诗人沙赛(Robert Southey),不但得罪了少年气盛的拜伦,抑且对精神失常的英王乔治三世歌颂太甚,终于落入拜伦的讽刺长诗《帝阍审判记》(The Vision of Judgement),为助乔治三世进入天国而诵颂诗,竟使众魂掩耳逃难,而自身也被推落湖区,为天下所笑。这样的受辱难谓“不朽”,更非“成名”,绝非“流芳”,只算“遗臭”。沙赛当然不是大诗人,他的诗倒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他的散文作品如《纳尔逊传》更不失为佳作。沙赛之失算在于低估了拜伦的才气与脾气,便贸然在歌颂乔治的长诗(题目也是《帝阍审判记》,The Vision of Judgement)中先向拜伦挑战,把他和雪莱称为“恶魔诗派”,反而激起了拜伦的豪气,即沿用沙赛原题挥戈反击,令沙赛在神鬼之间诵诗出丑。拜伦此诗传后至今,已经公认为一篇杰作,与《唐璜》共同奠定拜伦讽刺大家的地位。沙赛原诗却已无人问津了。两诗较力,赢的是好诗。沙赛成了一大输家,灰头土脸,比韩绰判官和刘十九,逊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