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浪的本义(第2/3页)

从演员的呼吸状态看,他显然是睡着了。睡着而能比那些活蹦乱跳的卖艺人赚更多的钱,显然是由于他设计的情景。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情景?须读懂那篇西班牙文的诗句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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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大街的东端直通地中海,逛街劳累后我想吹吹风,便向海边走去。

海边是一个广场,中间有一柱高塔,直插云端。高塔底部,有费迪南国王和伊莎贝尔女王的雕像,他们坐姿端庄,神态安详,一副指挥若定地在做大事业的模样。说是底部,人们还须仰视。仰视完他们再抬头,分明看到在高塔的顶部,还有一尊立像。

这会是谁呢?连堂堂国王和女王都在那么低下的部位守护着他,侍候着他,难道他是上帝吗?

云在他身边飘荡,他全然不理,只抬头放眼,注视远方。远方净是地中海的浩荡碧波,他的目光全然穿越地中海,锐利而又渺茫。

我立即猜出来了,只能是他,哥伦布。

一问,果然。

知道是他我就兴奋了,抬着头围着高塔走一圈。突然发现,塔的底层一侧有门可进,进去才知,还有电梯,可达塔顶。

塔体不大,电梯应该很小,伸头一看,可乘两人,但两人要站得很紧才行。这电梯看来已很老旧,不是目前流行的高速电梯,上去一次时间不短。在不短的时间里与一个陌生人紧紧地站在一起上天入地,彼此无话,会非常尴尬,我于是忙颠颠出来找我们的伙伴。很快就见到温迪雅,大喜,要她一起乘电梯上去,她的兴致更高。说是抵达塔顶,其实终点离哥伦布的脚还有一点距离。那里有一圈仅可容身的小窗台。此刻风大,塔身颤颤,四周无依,孤标独杆,十分恐怖。温迪雅平日并不惧高,今天却不敢站立,不敢俯视,我们也就很快下来了。

在上面我已经看到了整体形势。这座哥伦布高塔,正与流浪者大街连成一直线,那么,这位航海家也就成了大街上全体流浪者的领头统帅。或者说,他是这里的第一流浪者。

其实岂止在这里。他本是世界上最大的流浪者。

为了争取流浪他先流浪,在各国政府间寻找支持,支持他的就是现在蹲坐在他脚下的皇家夫妻,然后他真正出海远航。

没有人走过这条路,他也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但他随身带着《马可·波罗游记》,向往着中国。

他发现了一片大陆,于是走进了历史。但他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发现的究竟是什么大陆。

想到这里我豁然领悟,什么是流浪的本性。哥伦布表明了: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这也是流浪者大街的宣言吧,有他在前方,我们集结了。整条大街成了他的追随,于是大街也进了雕塑,成了主塑背后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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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哥伦布,我理解了巴塞罗那的另一位大师:高迪。

我以前对高迪知之甚少。让我震动的,是他建造圣家族大教堂的业绩。

他接受这项工程时才三十岁,造了四十四年,才造成一个外立面。在外立面完工庆典前的两个星期,他因车祸去世,终年七十四岁。

到今天,正好又过了七十四年,他的学生在继续造,还没有造好。对此,巴塞罗那的市民着急了,向市政当局请愿,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个教堂。于是市政当局决定加快步伐,估计二十年后能够完成。

那么,这个教堂建造至今,已历时一百四十八年,再过二十年是一百六十八年。

这笔时间账高迪不会去算,他只管建造,不问时间。

然而,正是这种怪异而又宏伟的行为方式,使我想起流浪者的本性,不在乎脚下,只在乎前方。

作为一个杰出的建筑天才,高迪精确大胆地掌握和发明了多种测量技术,但对他来说,这只是具体手段,不是总体行程。他把总体行程交给时间,交给未知,交给宿命。这个教堂如果他精密计划、按部就班、如期完成,他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建筑师,但他不是这样,一旦起步就时时有新的发现,每天上手总会迸发出大量创造的冲动,他已经不知道双脚会把他带到何方,更不知何时能够带到。

你可以责怪他延长了工期、扩大了投资、违背了契约,但仔细一看又不忍心责怪,因为他每一步都那么专注,毫不懈怠。他的这种神情和以往成就带来了广泛的信任,于是人们鼓励他任情随步,一路行去,不再催逼工期,不再询问路线,只欣赏他那副陶然神态。结果,他也就由一个建筑师上升为流浪者。

一百六十八年的工程当然不可能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终于去世,人们如果快速善后,把工程了结,看似完成遗愿,却没有理解他的流浪精神。幸好他的学生理解他,在他之后继续摸索着、摇晃着前进,不急不躁,不追不赶,居然至今未完,令人感佩。

更让我欣喜的是,学生们并没有完全按照他已经建好的外立面风格亦步亦趋,而是完全呈现出另一种时代格调,这就表明他们从老师的终点重新流浪。

重新流浪就不能在老师的终点之后划一条直线,而必须投入自己的生命一点点厮磨。我想高迪会满意学生们的这种选择,他最终希望继续的,不是教堂,而是流浪。

我到那个教堂的工程现场整整看了一天。可以想象,即使从飞机上看,这也是让人惊骇的图像。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整齐街道,到了这里突然散开,为它让路。高迪的杰作如灵峰,如怪树,如仙窟,累累叠叠、郁郁繁繁、淋淋漓漓地结体成庄严。后续工程至今密布着脚手架,延续着高迪饱满的创作醉态又背离了他,以挺展的线条、干净的变形构建成一种新的伟大,以反驳的方式完成了对高迪的供奉和守护,同时又裹卷着高迪走上了他们的流浪之路。

由此也深深地佩服巴塞罗那市民,他们竟然在一百四十几年之后才产生焦急,这是多大的宽容和耐心。今天的焦急不是抱怨高迪和他的学生,而是抱怨自己有限的生命,他们想让自己的有生之年承接百年流浪之果。市政当局答复二十年,也出于同样的心态。究竟会要多少年谁也说不准,这座城市既然已经容忍了一百多年,也早已习惯把等待当作享受。

就凭这个教堂,凭高迪及其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默契,把巴塞罗那这座城市的主题点化为流浪,更有了充足的证据和理由。

为什么市民们不按别的城市的荣誉概念,把巴塞罗那说成是“博览之城”、“奥运之城”,而偏偏自称是“高迪之城”?万国博览会和奥运会早已在全世界注目下胜利完成,而高迪却连一个教堂也没有做完,这样的命名看似荒唐,却没有异议,此间奥妙自可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