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海牙的老人(第2/2页)

由此开始,我们的问题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涉及到一切国际大事,但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与外交官全然不同的语言方式。外交官囿于一国,却旋转着表里两层结构,看谁旋转得漂亮,可谓脚盘固定而手法灵活。而他则相反,除了法律和正义,没有固定的国家立场,也没有言谈的手法,全然是一种国际式的平正,毫无修饰和讳避。我们听起来句句入耳,却又有一点陌生。

就像过去一个大家族里各个分立的门户长年对峙,人们早已听熟他们各自的立场,不知哪天突然来了一位“老娘舅”,他没有立场,只有规矩,大家一时有点吃惊。

他是一个国际公民,现在住在海牙,但要经常回上海省亲。以前他长期居住在上海,我问他住在上海何处,他说原来住在华山路淮海路口,最近又往西动迁了。

我们又问,既然经常回上海,会不会像刚才与我们谈的那样,与国内法律界的朋友谈谈国际法律精神?

这位国际大法官淡淡地说:“我不善于交际,也不喜欢交际。每次回上海,只通知家人。”

天天斡旋着国际间最缠人的麻烦事,却明确声言“不善于交际,也不喜欢交际”,这就突然让我们明白,人们一般理解的“交际”,究竟是什么含义。

我略微有点走神,思路飘忽到了上海的淮海西路一带:踩踏着秋天的落叶,漫步着一位极普通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由此联想到,我在与香港的行政长官董建华先生交谈时听到他的上海口音,在电视里听到国际奥委会副主席何振梁先生的上海口音,总觉得如果没有现代传媒,他们也会这么静静地抽空漫步在上海街头,无人注意。这是因为,这种口音带有一种最平常的街市特色,毫无身份特征。中国最早进入市民社会的地方,把现代市民的概念最早注入到了语言中。没有等级,没有火气,没有警句,没有哲言,不擅讥讽,也不会激烈,却能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史久镛大法官比董建华先生、何振梁先生都长了一辈,眼光更加淡然,脚步更加缓慢。

过些日子,他又要回上海了。当然上海不会知道,除了家人。

上海青年小心了,你们坐在街边长椅上对于刚刚听来的国际新闻高谈阔论,也许,背后有一道苍老而淡然的目光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