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鹿门书院·符令之争(五)(第2/3页)

李成蹊汗流浃背,少年离开他身旁时,李成蹊却又如蒙大赦,抬头喊住对方:“你会一直待在蒹葭渡吗?”

“现在的蒹葭渡没意思,还不如先去笼州玩。”他头也不回地挥手:“你放心,过几天后,我会再回来的。”

传闻中的扶乩琴暴露在众人视野之中,像一截槁木,琴声嘶哑难闻,犹如沧桑老人的呻.吟。

“先生是不愿意救宋师弟,还是说你根本不敢救他?!”

李成蹊激厉的声音,几乎和琴声难分彼此。

赶上了。

赶在宋嘉树死之前,把琴带了过来,他还有什么理由见死不救!

慈祥正直的先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木立在原地,张口结舌。

“这不可能!李成蹊!你谋害宋师兄不算,还想污蔑先生!”

“先生,不要听他胡言,先救宋师兄要紧!”

“先生!先生……”

琴被递送到襦衫老人面前,那一层淡青色的光犹如一面牢不可破的屏障,抗拒着他的触摸。

砰。

满场鸦雀无声。

捧琴弟子梗着僵硬的脖子低头。

一根琴弦自行断裂。

董其梁面色铁青。

瞒了数年的秘密,终究还是因他一时疏忽,泄露于众。

“看到了吗?”李成蹊平静地说:“你根本就不是它的主人。”

痴傻男人躲在人群后面,这些人争论的事,仿佛都与他无关。云层中的光都落在他身上,夹杂在乌丝中的白发,雪一样融化。

人群向两侧分开,李成蹊蹲下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微微张开双臂,想搂住自己的兄长。

不曾料一记耳光抽上他左脸,将他整个人打歪在地。

李成蹊摸着火辣辣的脸,措手不及。

“你杀了人。”

男人疯疯癫癫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无比,写满悲恸。

如银针般闪烁的白发,让他想起那天晚上,哥哥在自己面前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的样子。

原来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已经知道了。

李成蹊记得很清楚,哥哥在他十三岁那年疯了。

他怎么突然……他什么时候又清醒过来了?李成蹊不敢细想,在他目光逼视下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一旁传来老人沙哑的声音:“果然是装疯卖傻。”

董其梁秃冠散发地瘫坐在地,冷笑一声:“不错,有魄力,不仅从头到尾骗了我,还骗了你亲弟弟。”

李成蹊捂着脸,“哥……”

“这不是我的琴。”李成言目光空洞:“成蹊,你被骗了,骗你的人,其心可诛!”

李成蹊无言以对。

“我怎么配得上这把匡世济民的琴?当之无愧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一道锋刃般的厉风朝他脖颈斜砍,他魂不守舍地垂着头,似未察觉。

剑光飞驰,擦出一片炽白的星火,厉刃化作一缕柔风四散。

姜别寒挡在两人身前,面色如覆冰霜:“让他说完。”

李成言纹丝不动,颤抖着嘴唇,说出三个字:“温先生。”

琴书先生温啸仙。

资历老一些的人提起他,会评价八个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而现如今再提起他,也会有八个字——“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当时还是凡人的李成言遇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鹿门书院的山主。他隐居于深山,对一穷二白的李家多有照拂,某种意义上,李成言是他第一个学生。

变故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

他背着满满一捆柴冲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尸首,父母,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儿。

刚满一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

“原来师弟就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隐居,还收了你做学生。”月白襦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槛前,月光将他身影切割得半明半暗,他举目环视,大失所望地摇头:“家徒四壁,不成气候。”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师弟”“隐居”“学生”又是什么意思。

只看到后来又来了很多人,人影错杂,踩乱了一地月光。

温先生被围在人群中,那些人义愤填膺地斥责他——“逼着学生杀妻证道,枉为人师!”

李成言坐在家人的尸首间,怀里抱着弟弟,目光定定。直到有人推他一把:“你说,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李成言脑袋中一片混沌,突然打了个激灵。

不是的!先生不会这样做!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是个白衣胜雪的男人,披着一身月色,当真是玉树临风。他手里的折扇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额头,婴儿破涕为笑,他在这串笑声中说:“考虑清楚该怎么说,我会给你一个好归处。”

“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那些人又来质问他。

李成言抱着婴儿不断往后退,惶恐、惊骇、迷惘,他下意识搜寻先生的身影,想去寻求他的指点。

那一袭月白色的襦衫,仿佛凝聚了天下三分月色,四面楚歌,却仍洒然自若,先生朝他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他顿时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是、是的,就是他,杀了我爹娘……”

先生在告诉他:不用辩解,他来承担一切。

“……还逼我杀妻……”

你们兄弟两个好好活下去。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李成蹊十三岁以前,李成言孜孜不倦地教导他,做一个好人。

十三岁之后,李成言开始装疯卖傻,他的性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线,维系着兄弟二人渺茫的未来。

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但弟弟可以成为先生那样光风霁月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件血袍是他无意间在江边发现的,江边死了人,而血袍属于弟弟,弟弟便有着莫大的嫌疑。他仓皇间藏了起来,脑中乱成了一团麻,甚至想过是不是有人想陷害弟弟。

翻过小巷的时候,他被人踩住了衣袍,骇然回头。

那一片雪白的襟袍刹那间唤起十几年前的噩梦。

站在身后的却是个陌生的白衣少年。

正当他想松一口气,少年一句话,又让他整颗心追入谷底。

“还真是兄弟情深。”

他继续装疯,挣扎着想逃。

“跑啊。”少年眯眼笑起来:“再怎么藏,也藏不掉你弟弟身上背负的人命。”

李成言万念俱灰。

真正让人绝望的,不是旧日的血疮被一遍遍挑开,连皮带肉地剜除,重复着结痂与流血这一痛不欲生的过程。

而是眼睁睁看着寄于一腔赤忱之心的亲人,步步走向深渊,满手血腥,满身人命。